2016年12月3日 星期六

《初秋》

■ 28.11.2016


二十年前,公爵中學一名女教師在學校某角落遇害,屍體被弄得不似人形,連有多年經驗的法醫也為之震驚……

事件及後被冠上「意外」之名,迅速被人們所忘記,消失在公爵中學的空氣中。

高中男生親眼目睹女友遭人侵犯,計劃對犯人小懲大戒,卻引起了連串的不安和自責……

到底犯下多重的罪,才算是「死有餘辜」?被認為罪不致死的人,又要付出多少才能贖罪?為了「保護」的目的而傷害他人,到底是理由還是藉口?

二十年過去,在公爵中學校舍面臨清拆的最後一天,當年一直低調行事的關鍵人物終告現身,道出一直不為人知的事發經過——包括當時在任校長隻手遮天、極力隱瞞的事!

相隔二十年,秋天遲來了兩個月,往昔九月初秋的空氣,如今去到十一月方感受得到。二十年前的初秋,拉開了惶恐的序幕;一直到二十年後十一月的初秋,事件才水落石出。事過境遷,故人是否依舊?建築物的拆遷,會否一併將回憶和遺憾沖走?



推開閘門,迎面而來的是一襲帶有秋天專屬氣味的涼風。沙沙作響的樹葉哼起秋天的歌,在掉落前夕仍然驕傲地發出爽朗的歌聲。

「秋天終於來了」,類似的說話今年似乎已經聽過好幾次,可是一直只聞樓梯響,使得秋天愛好者們一次又一次失望而回。

說好的秋天較原定遲來,時至十一月底,氣溫仍在二十多度不上不下,埋藏在衣櫥深處的長袖厚衣,仍未得見天日。

要來的總會來到——只是時間問題吧。

回想起二十年前的十一月,氣溫大概比今時今日低很多——那是小學生家長每天出門之前,都要致電天文台查詢氣溫,決定孩子能否穿著冬季校服上學的日子。今天的小學生已經沒有這種煩惱,說不定到了全體更換冬季校服的時候還會嫌熱呢。



黎鎮偉穿著淺色 Polo 恤衫配搭卡其色長褲,步入不算繁忙的火車站。

自從高中畢業後,他幾乎沒有再踏足中學所在的區域。之後無論大學,還是畢業後做過的三份工作,俱離這個區域很遠,即使有舊同學聚會也不會相約在這裡附近,更多的是選擇繁華商店街。

這也難怪。誰叫這裡是一個老舊的工業區呢。

黎鎮偉此行前往公爵中學,並非為了甚麼開放同樂日來著,也沒有懷著探訪昔日恩師的心情。事實正好相反——莫道當年教過他的教師有很多已離開,就連校舍本身也是自身難保。據說在近年持續收生不足、學生質素平庸加上政府收地重建多方壓力之下,這所有七十多年歷史的學校,終告完成歷史任務。一牆一門一磚一瓦,不日將化為灰塵,和秋天的黃葉一起散落在莘莘學子踏過的土地上。

畢竟有著多年歷史,知道校舍面臨拆卸的消息的人大概不少,可是在意的人呢?恐怕不在多數。近年校譽快速滑落,愈來愈少人自豪地宣稱自己是該校的畢業生;而上任僅兩年,即將伴隨學校榮休的校長,也似乎樂得清閒,既沒有積極行動拯救學校,也沒有大肆籌備甚麼告別式。

在正式封板拆卸前一連兩天開放校舍,看來已是最大的寬容。

高中時代的黎鎮偉不是頂尖的風雲人物,這所樓高六層的建築物不算是充滿回憶之地。匆匆走過幾個年頭,沒有甚麼高低起伏,也沒有尤其刻骨銘心的美夢或惡夢——

除了最後一年。一切在那年給顛覆。

黎鎮偉期望重遇她,那位為平淡中學生活點上漣漪的愛人。

「她必定會出現的」。黎鎮偉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下車,出閘,十分鐘腳程(全速奔跑的話六分鐘就到)。距離校舍愈近,黎鎮偉愈是左顧右盼。

要是在路上碰見她就好了。





「雷仕琛老師……一位受同學尊敬,受同工愛戴,敬業樂業,愛人如己的好老師,於幾天前與世長辭。在收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和大家一樣,非常傷心,痛心……疾首。不願聽到,不願相信,不願接受這個……令人悲痛欲絕,心如刀割的消息。

在剛才默哀的三分鐘,我不禁回想過去十年,和雷仕琛老師共事的日子。雷老師無論在一眾同工,還是在同學而言,都是一個不可多得的模範、榜樣。她對教學的熱誠,對每一位無論是高年級、低年級學生的關懷備至,對每項專題作業、考試的堅持,長久而來都令我們獲益良多。雷老師永不放棄的精神,感染了身邊的每一位。推動學校,以及每一位同學,邁步向前。」

接著是一段長約三分鐘的禱文。

「在悼念逝世者的同時,我們也必須緊記一句話:『生者堅強』。在沒有雷仕琛老師在左右的日子,路……或者會更難行。但正正因為如此,我們——無論是教職員同工、學生、舊生、家長,等等,更加要互相扶持,互相去安慰、勉勵,發揚互助互愛的精神。在這個悲傷、困難、難行的時刻,讓我們一起燃點燭光,照亮前路。

身在天家的雷仕琛老師,精神將與我們常在,直到永遠。」

「永遠」語音剛落,操場上一片寂靜之中,零落地聽見啜泣聲。個別情緒較激動的學生甚至放聲大哭,一片愁雲慘霧,在初秋的空氣中揮之不去。

雷仕琛去年是 5B 班的班主任。如果沒有這趟意外,今年將跟隨 5B 班同學一同升上 6B 班,並肩作戰,為高考作充足準備。去年 5B 班班長陳怡欣,此刻哭得異常淒厲,身邊一左一右有兩位同學攙扶安慰著。

站在陳怡欣不到三米處,6A 班的黎鎮偉,強忍著想衝過去抱住她、安撫她的衝動,垂頭望著地面一動不動,像是把腳釘在地上一般。及至身後的同學推他一下,才驟覺隊伍已開始行動,急步跟上。

公爵中學高中最後兩年行直升制:除了離校或學生留級外,5A 班的學生、班主任和各科教師直升 6A 班,而 5B 則直升 6B。學生和教師一對便是兩年,用意似乎是減低重新適應所需的時間,讓所有人專心一致面對高考。

5B 班班主任雷仕琛猝逝,來年 6B 班班主任的位置無可奈何要另覓人選。

公爵中學第八任校長余漢清——剛才早會的主持人——這幾天為了決定 6B 班班主任的替代人選而攪盡腦汁。為了來年考試成績著想,此人必須富有經驗,且有良好的教學紀錄,同時要有高明的處事手腕,既要帶領學生盡快走出傷痛專心應試,又不能完全不顧及學生對舊師的感情。要是對著全班講「人死不能復生,你們趕緊忘掉過去準備考試」,未免太過無情,在這骨節眼上失去民心,後果可大可小,有可能影響到全班同學的公開試成績。擁有最終決定權的余漢清不願冒這種風險,寧願在選擇繼任人選上更加謹慎。

余漢清從靠背椅站起,搔搔買少見少的地中海白髮,隔著校長室的落地玻璃望向一樓禮堂外側,轉而望向地下停車場上的空位,又復望向禮堂。有一名校工正在內打掃。

余漢清皺著眉頭,搖頭嘆了一口氣。

真是令人傷腦筋呀……為何偏要發生在這時?



《學生報》的封面排版十年如一日:圖文並茂介紹學校在暑假期間的大型活動。和頂尖科技公司合作舉辦的「太空艙三日兩夜體驗營」佔了封面超過一半,使得「初中領袖訓練營」的文稿一分為二,下半部份和「校友的話」、「學生佳作」一同分享第二頁稀有的版面。封底照舊由教職員專訪(今期受訪者是副校長)和家教會專欄佔據。

「雷仕琛老師意外離世」的消息,落在第三頁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第三期,也就是每屆學生會最後一期《學生報》,以上述的版面配置,在九月底問世。

「終於完成了,」6B 班馬均安伸一個懶腰。他是學生會的康體幹事。「任內最後一件大事。」

「是又怎樣?反正你都不會好好溫習呀。」財政幹事謝婉茵是公認說話最多的一位。「我不管你了。接下來就是下一屆——」

「是『候選』,還未到下一屆。」主席張卓衡打斷。

「反正都會當選的啦,裝甚麼神秘,」謝婉茵不服輸地道。「接下來就是下一屆馬不停蹄做宣傳吧。」

「哈哈,你們還記得嗎?去年我們為了趕製宣傳品,集體告了一天病假。最後總算趕得及在最後一天派發……」

「還成功當選呢,不過之後也逃不過被大罵一頓。十個人在同一天請假,本身就很可疑。」

學生會室內眾人皆笑,除了一個人。

「喂阿偉,你還好嗎?」副主席周佩珊察覺到看起來心力交瘁的黎鎮偉,圓潤臉上的笑容稍為收斂了一些。

「還好,沒事。只是有點累罷了。」

「他當然累透了,」馬均安拍打桌上厚厚一疊《學生報》。「總編大人,我知道我的稿件錯別字很多,一直以來辛苦你了。」

「不要緊啦,只要能成功出版就好了。也許根本沒有人在意《學生報》的內容呢。」

「未必!今年學校購置了新一批體育用品,數量還多得誇張呢。這個我在康體專欄有寫到,羽毛球隊那些傢伙應該會留意吧。」

是日例會,隨著主席張卓衡請吃晚飯的臨時動議獲得通過而結束。張卓衡拿起紅色箱頭筆,在月曆刪去 9 29 日,意味著距離今屆學生會莊期完結又走近了一步。回想過去一年的成敗得失,前望即將卸任的一天,眾人又是回味,又是唏噓。

自初中已經活力十足的馬均安總是第一個衝出學生會室,女孩們並排而行的習慣到一年後的今天仍未變。張卓衡默默看著這班共同進退,情同手足的同學的背影,冰冷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淺笑。

走在最後,負責關燈鎖門的黎鎮偉,在把大門關上之前,從門縫看著桌上那疊新鮮出爐的《學生報》,凝視了好幾秒,深深嘆了口氣,負氣地大力關上門。

「砰」的一聲剛好被對面馬路一記長長的響號聲蓋過。




二零零三年八月二十五日星期一,下午四時四十分。

比約定時間遲了五分鐘,黎鎮偉有點焦急,頻頻望錶。

禮堂大台底下的儲物室,存放著各式各樣體育用品,而暑假補課期間並沒有體育課。黎鎮偉選擇這裡作幽會的場所,正是基於這個原因。

在校舍不方便,在公眾場合又怕被人看到取笑。唯有在人跡罕至的儲物室裡,才可毫無顧慮地與小女友拖拖手、親親嘴。

反正閒著,黎鎮偉決定給遲到的應約者一個小小的驚喜——或者是針對遲到而給予的小懲罰。

躲起來——在排球鐵車後,在鞍馬的陰影下,在半空置的木櫃裡(噢不,這太恐怖了),在插滿曲棍球棒的竹簍後,微弱光線無法觸及的牆壁角落……選擇這麼多,還真是個幸福的煩惱。

滴答滴答——黎鎮偉腦海內響起不存在的時鐘運行聲,心中既是期待更是悶得發慌。在室內暗淡的光線之下也不可能看著打發時間,只能默默在這兒乾等。

五時零七分。

說好的不見不散,來到今天要終結了嗎?如果現在離開,算是自己失約還是對方的錯?要是今天沒能見面,明天還要繼續來嗎?

正猶疑間,黎鎮偉隱約聽見腳步聲——漸近的,頓時放下心頭大石,剛才的疑竇一掃而空。

躲在竹簍後,待她走過身邊就一把抓住她的腳腕——要不要先用指尖掃一下?黎鎮偉默默盤算著,嘴角微微上揚,露出奸計快將得逞的愉悅。

儲物室木門上的夾絲玻璃小窗給遮擋了一下,有人輕輕推開木門,隨後輕輕關上,生怕有誰聽見開門聲。

(平時來拿體育用具的同學,總是粗暴地踢開木門,離開時任由木門「砰」一聲關上。單憑這種輕柔的開門方式,黎鎮偉斷定剛剛進來的,就是跟他約定之人。)

他猜對了一半。



正想現身之際,黎鎮偉的動作僵住了。他發現那個期待已久的人影背後,尚有另外一人的身影,一前一後而行。在微弱的光線下,隱約看到背後的人的臉。那是 5B 班的班主任:雷仕琛老師。

搞甚麼鬼?這人為何會在這裡出現?

在黎鎮偉的印象中,這人守舊、古板、無趣,屬於標準的老一輩人。對一切時興的事物抱有先入為主的批判,又偏愛專心聽課,卻考不出好成績的蠢蛋。雖然不知此人是否已婚,討厭她的學生(包括黎鎮偉在內)一律在背後叫她「老虔婆」、「老姑婆」。

然而黎鎮偉做夢也想不到,這種片面而膚淺的負面印象,將要在他眼前消散得無影無蹤。

從曲棍球棒的間隙中,只見約定之人半推半就地坐在鞍馬上,呼吸聲和身體語言洩露著無比的恐懼和不安。隨後就是整個過程。黎鎮偉看到了一切。

眼前的畫面,霎時間令這個十來歲的小伙子驚愕得目瞪口呆,腦內甚至無法構思一句完整句子,來形容當前的境象。大腦的錯亂,心頭的激盪,手腳的顫抖,麻痺的感覺瞬間流遍全身。絕不想看下去多一秒,卻無法自主地移開視線。微弱的光線告訴他不想面對的一切,雙手用力掩著口,是拼命阻止自己發出聲音,也是竭力制止想吐的感覺。

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

然而無論黎鎮偉怎樣捏自己的臉,臉上的痛楚也只清晰地告訴他,眼前是他媽的事實,不是夢境。

木門關上,發出輕輕的碰聲,才把黎鎮偉從惶恐之中驚醒。蹲了好一段時間,黎鎮偉雙腿發麻無法站起,但這也無阻他用爬的,爬到鞍馬旁邊——剛才事發的地點——靠近約定的人。

陳怡欣垂著頭,一把長髮遮著臉蛋,遮不住哭泣聲。感覺到有人靠近,立即下意識地反抗,有心無力地揮舞著雙手。

雙腿仍在發麻的黎鎮偉硬接了幾巴掌,直至雙手得以抱緊眼前人,分擔明顯超越可承受範圍的驚惶失措。

是我,是我。那人走了,現在只有我和你。
對不起,我……我沒能好好保護你,我沒盡好我的……責任。
看著你受苦我卻只在一旁受驚……我真無用。
我……不會讓這種事情再發生。



「嗨,陳 sir。」

「是你呀。今天工作順利嗎?」

「工作倒沒有出亂子,」黃 sir 脫掉餘下的裝備,搔搔額角,向上司抱怨著。「只是那個新人……」

「新人?新人……」

「不對,應該說是前來做實習的大學生。有個高高瘦瘦姓馬的,令我很頭痛。」

「姓馬的?等我一下。」陳 sir 案頭的文件分類清晰,很快就找到資料。「馬……馬作棟對吧?似乎是這一批實習生中累計學業成績最好的一位,天份應當不錯。莫非是不習慣實戰?」

「正好相反。這小子做事很快就上手,態度還囂張得很呢。得給他看點顏色,挫挫他的銳氣。」

「呵呵呵,有必要嗎?」陳 sir 的笑聲之中帶著調侃的味道。

「我認為是有的。幹我們這一行,最重要做事細心,觀察入微。須知稍一不慎,丟失的就是一條人命呀。因醫療事故造成的醜聞實在可大可小,多年來辛苦經營的形象一下子就沒了。小傢伙剛踏入實習第三天就得意洋洋,對誰都沒有好處呀。」

「這個……你說得對,有道理。」有關醫院形象的論點,似乎有打動到陳 sir。「但你打算怎樣做?」

「就是一時間想不到,所以才來徵詢陳 sir 你的意見呀。」

年過半百的陳 sir 搔著羊鬍子,掃視著案頭的文件,凝視電腦屏幕好一會,然後闔上眼。黃 sir 安份地靜候佳音,只因他知道這是陳 sir 認真思考的樣子,而陳 sir 過往極少讓他失望。

「這樣吧,」陳 sir 抬起頭,笑容中帶點奸狡。「座昨晚剛來了一件『極品』,你對姓馬的小子說你要教授他進階知識,帶他過去看。我保證他嚇得隔夜飯都吐出來,未來三天吃不下飯。」

「極品嗎……是不是很難看?」

「連那邊有 30 年經驗的鍾 sir 也稱之為極品,你認為呢?」陳 sir 攤著雙手苦笑。「大概像喪屍遊戲裡頭的喪屍吧,鍾 sir 是這樣形容的。能夠收回全屍也算得上是奇跡。」

「那我……我要陪他去……吧?」

「這個嘛,」陳 sir 擺出無奈的樣子。「我原本也想去的,可是剛好有會議要開。教導少年人走回正途的偉大任務,就交給你了喔!」說著輕拍黃 sir 的肩。

 sir 無可奈何地接受任務,吐出了一口胃氣,胃氣中還殘留著十五分鐘前才吃下的肉醬意粉的氣味。

       

「阿棟你回來了,快洗手吃飯吧。」

「不用了,咳……咳。」

「已在外面吃過了嗎?又不早點打電話告訴我……」

「不,媽,我吃不下。別管我了——嘔!」

左腳的鞋還未來得及脫好,馬作棟便衝進洗手間,對著馬桶盡情的嘔吐,臉色難看得像癮君子一般。馬太憂心忡忡地前去關注狀況,同時對次子呼喊:「均安快去吃飯!吃完再玩!飯菜都涼了。」

「好啦好啦……」正玩得入神的馬均安敷衍著。

這時,馬作棟突然衝出洗手間,飛快地撲向遊戲機,迅速按下了開關掣。

電視畫面頓時變成刺眼的藍色,弟弟馬均安臉如死灰,難以置信地看著正在喘氣的哥哥。

「哥!搞甚麼鬼呀!」馬均安吼叫著。「我正在打 boss……」

「拜託……別玩這個……」

「三個小時的精神心血……太過份了……」

「算了均安,之後再玩吧,」雖然一直覺得電子遊戲沒甚麼價值可言,可是馬太也不禁替次子抱不平。「作棟你呀,怎可以這樣霸道,說關機就立即關機?弟弟會傷心的呀。」

「對……對不起。均安對不起。但我不……不想看到這些……」說著又有欲吐的感覺。「來來來,均安,飯後哥哥陪你玩賽車好不好?賽車好玩呀!」


「先讓我打完喪屍大宅再說吧!哼!」馬均安說著,萬般不願意地跳下沙發走到飯檯,心中有氣地吃著白飯。






紫藍色的夜空有種平靜而高雅的美。恰到好處的秋風驅走夏意,溫柔地宣告今年秋天提早到來的消息。黎鎮偉走在街上,心情惡劣到極點,完全沒有欣賞美景的閒情逸致。

他知道自己不是受打擊最深的人,同時也深切感受到自己的懦弱。身旁的陳怡欣自從離開學校之後,一句話都沒有講過。即使不是當事人,黎鎮偉也知道那種事情對人所能造成的打擊可以有多大,尤其當施加打擊的是那種「可以信任的大人」。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是甚麼時候開始的?
她對你說了甚麼?
為甚麼偏要在那裡?
她有透露過這種……習慣嗎?

腦海中轉過一條又一條問題,可是一條也問不出口——黎鎮偉雖不算聰明絕頂,也未至於笨到這個地步。他當然希望了解事情的始末,然而在這個時候發問,只會進一步刺激當事人。他不忍心在傷者身上再加一刀。

從學校到陳怡欣家大約十分鐘路程。橫過校門前的路口,穿過公共屋邨,經過行人隧道再走上階梯,陳怡欣所住的大廈就在眼前。偏偏今天兩人都走得特別慢,足足用了十五分鐘才看到行人隧道的入口。

待她睡一覺重整心情,再想下一步行動吧。不過既然經歷了這種事,心情看來不是一時三刻能夠平伏下來。

還是先下手為強,將自己所見所聞公諸於世?這個念頭不到兩秒就被打消。畢竟無證無據,只要那老虔婆死不認錯,誰也奈何不了她,還會因此敗壞陳怡欣的名聲,自己日後恐怕亦會遭到秋後算帳。

「阿偉。」

要是當時手持攝錄機就好了——黎鎮偉不免有這種狂想。

「阿偉。」

不對……那豈不是變成影片勒索案?雖然看似更有阻嚇作用,可是一旦事情敗露,後果將會更嚴重!

「阿偉……」陳怡欣的手在黎鎮偉眼前揮舞著。這下黎鎮偉才脫離幻想,回到現實世界。

「呀呀,對了,已經來到你家樓下了喔。那麼明天再見……」

「你趕著回家嗎?」陳怡欣總算說了句完整的話。

「不。當然不趕。」

「陪我吃老麥。」說著便輕輕拉著黎鎮偉的衣袖,沿著行人道直走。

明明下課了卻借故跟著你?這是早有預謀的吧。
放著不顧的話,她一定會變本加厲。
我明白。換著是我,面對這種事也會害怕得不知所措吧。
我說過會保護你的,說到做到。
我不會讓那個人再次傷害你。相同的錯我絕不再犯。
對了,要給她看點顏色。
我需要你的幫忙,將她引到那處。相信我,這次我會及時拯救你的。
因為你是我最愛、最珍惜的人呀。
誰欺負你,誰就是我的敵人。
總之明天你如此如此。按照計劃進行,來到就給我講個暗號。

       

翌日,禮堂大台底下的儲物室,存放曲棍球棒的竹簍後。黎鎮偉戴上耳筒,耳筒播放儲存在 MP3 機的音樂,音樂多是節奏激昂的搖滾樂。這些吵鬧的音樂多少有定驚的作用——本來還打算買罐啤酒的,但考慮到自己還未成年,加上一旦被發現在校內喝酒,到時只會百口莫辯,唯有作罷。

在儲物室聽了四首歌,換算大約十五分鐘,看看手錶,約定的時間——下午五點——即將到達。黎鎮偉摘下耳筒不到十秒,門口的小窗隨即一暗,兩個人一前一後緩步走進。

黎鎮偉,你要記住,不成功便成仁。待會兒出招必須快、狠、準,只要有半點差池,就會玉石俱焚。

「噗」

計劃出奇地順利進行。黎鎮偉從背後偷襲一擊即中,目標人物連被襲擊的意識也沒有,當然也來不及呼叫,就昏倒在地。

成……成功了。

身為誘餌的陳怡欣虎口餘生,立即從鞍馬躍下,斜眼看著躺在地上的中年女性一眼,又看見黎鎮偉把剛才用過的曲棍球棒放回竹簍裡,終於忍不住衝前,從後抱住了他。

昨天如惡夢一般的恐懼,昨晚整晚睡不好的疲累,計劃進行前的緊張情緒,這下終於可以一下子宣洩出來。

淚水弄漏了黎鎮偉的恤衫,直抵他滿是冷汗的背部。他卻對此毫不介意,因他知道陳怡欣在這廿四小時裡所承受的創傷和壓力,絕對大到不足為外人道。而在遭到侵犯過後立即答應成為誘餌的要求,背後的勇氣和對自己的信任實在多得很。

關上儲物室的門,離開禮堂,拾級而下,穿過正門走出大閘,劫後餘生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彷彿以慢速進行。

橫過馬路走進公共屋邨,陳怡欣做了一件此前還未公開做過的事:拖起了黎鎮偉的手。

呀,你不是很怕被人看到的嗎?
我?我當然想呀。只是你每次都借故縮開手,不是嗎?
不必謝我啦。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嘛。
我也不想再到那裡去了。以後都這樣好嗎?明天還會這樣拖住我嗎?
甚麼?明天輪到我拖你嗎?好吧好吧,哈哈……



接下來的三天依舊是補課天——出於學校的催谷政策,來年升上高三的學生於暑假最後一星期就要開始補課。據聞這是校長的主意,學生只能乖乖服從。

執行計劃翌日,一切風平浪靜。由於到正式開學之前再沒有中文科補課的節數,黎陳二人暫時不用擔心雷仕琛的去向。

再過一天,來到星期四,陳怡欣回到座位,發現抽屜裡頭多了一張紙條,紙上寫著四個字:

殺人兇手

是誰把這種東西放進去?難道是某種遊戲活動的道具?反正也不關自己的事,陳怡欣當下便置之不理。

另一邊廂的黎鎮偉也在抽屜中發現奇怪的事物:兩張燈光暗淡的相片。一張聚焦在一隻滿佈鮮血的手,另一張是一支沾了血的曲棍球棒。

黎鎮偉先是心頭一震,然後及時冷靜下來,嘲諷自己的神經過敏。

曲棍球棒無疑是他襲擊雷仕琛的兇器,然而以那一擊的力度而言,還未至於使人血漿四濺。這兩張相片雖然來歷不明,大概也與自己無關。黎鎮偉想,也許是補課生涯太過枯燥無味,使得某些同學透過惡作劇解悶吧。

雖然幹出襲擊師長這種事過後,沒有可能一直心安理得。然而黎鎮偉至少不認為這種惡作劇是衝著他而來,陳怡欣的想法也一樣。故此,在完成當天的補課,黎鎮偉送陳怡欣回家的路上,誰也沒提起在抽屜找到奇怪事物的事。

八月廿九日星期五,補課周的最後一天,事情卻開始變得更複雜。

這天黎鎮偉和陳怡欣的抽屜中都出現了新的紙條。這次——大概正中肇事者下懷——兩人都不敢視而不見。

卻說陳怡欣回到座位,赫然發現抽屜中有新的紙條。這次上次寫的是「殺人兇手 黎鎮偉」。

原本睡意未消的陳怡欣當下大驚,以最快的動作把紙條搓成一團收起,生怕旁人看見起疑,連手腕不慎撞到書桌腳的痛楚也忘起了。

沒有可能的。絕對不會……
還是跟阿偉說一聲好了。

下課鐘聲響起。黎陳二人到了學校附近的咖啡室相聚。

四人檯上的陳怡欣左顧右盼,確保附近沒有同學,便向黎鎮偉交代了紙條的事。黎鎮偉安撫著她,同時也向她坦白:昨天和今天,黎鎮偉都收到有「殺人兇手」字樣的紙條。而今天收到的,旁邊多了「陳怡欣」三個字。

二人時而相顧,時而垂頭,時而嘆氣。過了約莫五分鐘,才由黎鎮偉打破沉默。

「這種程度的攻擊,最多三四天就能完全復元了吧。」

「那就是說,你也有考慮過那個……錯手的可能?」

「話是這樣說,不過我的臂力又不強,絕對未到可以一擊殺人的程度,」黎鎮偉搔搔額角道。「也許,是有人看到我倆手拖手,才給我們開個玩笑吧。」

「但願如此,」陳怡欣苦笑道。「甜蜜到招人妒忌,本身也是一件浪漫的事情呢。」

黎鎮偉微笑表示同意,伸出手摸摸對座的陳怡欣的頭,甜蜜的氛圍似乎把恐懼逐點推走。

下一秒,這種氛圍便被打破。一隻冰冷的手掌冷不防從後搭在黎鎮偉的肩上,嚇得他幾乎從座位上跳起。回頭一望,那是一個穿著灰色連身裙,個子不高不矮,髮腳在下巴附近,雙眼細長的女生。

「不介意我在這裡坐下吧?」

「不,請坐吧。」黎鎮偉帶點生硬地回答,把自己的座位讓給短髮女生,自己坐到相鄰的椅子。心想:難道我可以說介意然後趕走你嗎?

「盧倫斯,叫阿 Lo 就好了,雖然平時都沒有人叫我,我的存在感低得可憐呢。」短髮女生望著對座的陳怡欣,擅自開始自我介紹。「你是陳怡欣對吧?來年我都會讀 6B 班,跟你是同班同學喔。」

陳怡欣禮尚往來地點了點頭,心中暗忖:這人我好像在學校見過,對她只有些微印象,為何她卻知道我的事?

盧倫斯繼續自說自話:「你們倆真的好甜蜜呢,一踏出校門便拖著手,旁若無人,膽子可不小呀。不怕老師責罵和同學閒話也堅持要在一起,這年頭像你們一樣的人可不多呢。」

這是甚麼人?一坐下來便肆無忌憚地評論別人的私事,好不要臉!

「欣,時間差不多了,我送你去補習班吧。」黎鎮偉懶得再打交道,只想避開這個古怪得令人不舒服的女生,愈快愈好。當下便拿起側袋,準備離去。陳怡欣念在一場同學份上,向盧倫斯點點頭,也拎起背包,跟在黎鎮偉後面離開咖啡室。

所謂的補習班當然只是脫身的藉口。黎鎮偉和陳怡欣一直急步前行,直至海旁公園才敢放慢腳步,在草地上坐下,享受失而復得的二人獨處時間。

「那個叫盧倫斯的,我總覺得她不只是存在感低那麼簡單,」黎鎮偉道。「就像日本動漫裡頭那些暗黑變態角色一般,平時都表現得古古怪怪的。」

「也許她只是剛好覺得無聊,想找個人談話吧。雖然說的話真有點……怪怪的。」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感到她的手掌很冰冷,被她拍肩那一下令我很不舒服。」

「是嗎?那拖我的手好了,我的手不冷。」



       

開學日早會上,陳怡欣之所以大哭,當然不是出於懷念曾經侵犯自己的雷仕琛,而是因為那天早上看到的新的紙條:

謀殺雷仕琛的幫兇 陳怡欣

紙條出現在個人儲物櫃中,看來是有人從櫃門的門縫中放入的。陳怡欣不知是誰的把戲,當然也不能問周邊的人,只能乾著急。到了操場,聽見校長宣布雷仕琛的死訊,陳怡欣以為雷仕琛的死和自己有關,才慌張得大哭起來。

努力嘗試保持鎮定的黎鎮偉,此後每隔幾天就在抽屜中找到來歷不明的紙條,有時還附上令人毛骨悚然的照片——從折斷的曲棍球棒,到滿地的血跡都有,有次還收到一張雷仕琛的獨照。感覺到被人監視的惶恐和不安,充斥在黎鎮偉的腦海。在細心安撫陳怡欣的同時,黎鎮偉愈來愈感覺到,其實自己有時也需要有人安撫。

在對事件的取態上,黎鎮偉亦從一開始堅持自己沒有可能殺死雷仕琛,漸漸靠向訴諸各種「可能性」——

可能是她被打過後迷迷糊糊,掉進了火車軌……
可能她身體本來就有毛病,剛巧在那時病發……
可能她自覺對你做了極其羞恥的事,無法面對自己,所以自行了斷……
可能是討厭她的學生對她集體下咒,卻意外地靈驗了……

九月中旬某天,黎鎮偉又收到了奇怪的紙條:「別隨意觸怒儲物室裡的冤魂」。正當他把心一橫,打算趁著小息到儲物室一看究竟之時,卻在禮堂門口被人叫住。

「同學!」

「校……校長,早安。」

「早安。你要進禮堂嗎?」

「對,」黎鎮偉沒料到會有人阻攔,情急之下胡謅了個藉口。「聽說學校今年新買了一批體育用品,我來代康體幹事確認一下。」

「原來如此。對呀,全是新的,因為我見原本的都很老舊了。喜歡嗎?」

「當然!大家的反應不錯,上體育課也變得更有幹勁了。謝謝校長。」

「嗯,很好,」余校長笑道。「接下來就要更投入學習,不要辜負校長和老師的期望喔。」

「是的校長,我們會更加努力。那麼……」

那麼我先進去了——這句話只說了頭兩個字,全因象徵小息完結的鐘聲響起。由於校長就在面前,黎鎮偉也只好打道回府,進入儲物室的計劃唯有延遲進行。

兩天後的體育課,黎鎮偉和另外兩位同學到禮堂下層的儲物室拿取羽毛球和球拍。強忍著戰戰競競的心情,推開木門,看到沒有異樣,黎鎮偉才鬆一口氣。

地板那麼乾淨,那有半點命案的痕跡?想到這裡,黎鎮偉繃緊的心情才稍為輕鬆了一點。


出了一身熱汗,換好校服,黎鎮偉回到座位,又在抽屜中發現新的紙條。一個小時前的享受到的短暫放鬆感覺,又再一掃而空。



校舍封板拆卸前一天,照計是最多人回去的一天。事實也是如此:三五成群的人到處拍照留念,亦有獨個前來的人在走廊若有所思地踱步,細嚼著過去的光景。那白髮斑斑的有可能是創校初期的學生,或者是退休多年的老師。

踏上紙皮石鋪成的樓梯,來到當年 6A 班的課室,黑板意外地給寫得滿滿。細看之下,是到訪過的歷屆畢業生的名字和畢業年份。黎鎮偉認得幾個名字,那是和他同年畢業,卻在畢業過後立即失聯的同班同學。

黎鎮偉來到 6B 班課室,試著找尋陳怡欣的名字,卻不得要領。

算了吧,本來就期望不大——失望的黎鎮偉默默離開課室,到別處走走。

神推鬼使之下,黎鎮偉來到那個地方,那個命中注定一輩子都忘不了的地方。禮堂仍然位於一樓。二十年過去,當中大概經過多番修葺,不變的是那股始終如一的氣味。

穿過大台左側的門,走下幾級樓梯,面前是一幅牆,一幅密不透風的冷冰冰的牆。

儲物室的門呢?



「已經封死,不用摸了。」黎鎮偉背後響起一把女聲,聲線並非十分討好。「封死了,裡面甚麼都沒有了,即使有都走不出來了。」

黎鎮偉回過頭,只見一個雙眼細長,齊陰長髮,目測年約三十多歲,渾身散發著不祥氣息的女人。女人伸出手搭住黎鎮偉的肩頭,黎鎮偉隱約感到寒意,卻沒有試圖躲開。因為他想到,眼前的人可能是解答疑問的關鍵人物。

「盧同學——盧倫斯,你好。」黎鎮偉道。女人點頭,眼裡閃過受寵若驚的神情。

「這裡為甚麼給封住了?是幾時的事,你知道嗎?」

「為甚麼?少來裝模作樣了,你這殺人兇手。」收起搭在黎鎮偉肩頭的手,盧倫斯退後了幾步,臉上換上不懷好意的微笑。

黎鎮偉倒抽一口氣,二十年前的畫面一舉湧上心頭。躲在竹簍後為求減壓聽過的音樂,準備下手的一刻,棒尖和皮膚接觸的一瞬,雷仕琛身軀軟攤在地的過程,帶著陳怡欣離開現場的複雜心情……一個個震撼的鏡頭,在腦內以高速重播了一次。

當時真的有錯手殺死雷仕琛嗎?黎鎮偉一開始堅持自己根本不具備將一個成年人一擊斃命的氣力,當初也只是計劃也雷仕琛擊昏,讓她吃點苦頭而已。結果卻是雷仕琛再沒有露過面,校長也在幾天後宣告她「意外離世」的消息。

這二十年來,黎鎮偉一直沒有忘懷此事,相信當其時的女友陳怡欣也一樣。陳怡欣相信黎鎮偉沒有殺人,可是卻總認為事情因自己而起——她絕對同意侵犯她的雷仕琛應該受到懲罰(因此才答應成為誘餌),然而罪也不致死。

作為最後見過雷仕琛的人,只要有誰看到陳怡欣和雷仕琛走在一起,她絕對難以洗脫嫌疑。至於黎鎮偉,只要被人發現那支用來做兇器的曲棍球棒,也是自身難保。

雷仕琛老師的去世最後以「意外身亡」作結,校方也不願透露太多,連當期《學生報》也只得小篇幅報導,眾人很快便淡忘此事。倒是黎陳二人每隔幾天就受到「殺人兇手」紙條的精神虐待,情緒受到困擾卻又無人可傾訴,影響了溫習公開考試的進度。最後黎鎮偉勉強考入大學,陳怡欣卻失之交臂。

隨後陳怡欣按家人的指示往外地升學,和黎鎮偉天各一方。兩人初戀的結局就和無數 Long D 情侶一樣,無疾而終,自然死亡。

側著頭凝望陷入沉思的黎鎮偉,盧倫斯笑道:「好了好了。都已經二十年了,要懲罰你們也懲罰夠了。」

聽得此話,黎鎮偉作一記深呼吸,準備迎接期待已久的消息。

「說笑而已。你不是殺人兇手。你那可愛的長頭髮小女友也不是。真真正正如假包換的殺人兇手在這裡。」

在這裡?在哪裡呀?——正欲追問之時,黎鎮偉便意識到那是多餘的。盧倫斯細長的左手食指正指著她自己。

「是我做的。就在你把琛姨——雷仕琛擊昏然後離開之後。多虧你,我才有機會教訓她。」

教訓她?為甚麼?難道……



說來話長。

盧倫斯由高二——也就是廿二年前——認識雷仕琛老師,一直受到她的照顧,情誼有如再生父母一樣。對於盧倫斯這個母親早亡,父親心如止水出家歸隱,從小缺乏父母愛護的女孩來說,雷仕琛堪稱是最親的人。在雷仕琛身上,盧倫斯找到從來沒有得到過的愛和注視。為了和雷仕琛多相處一年,盧倫斯甚至不惜留級重讀。對她來說,沒有任何人和事比雷仕琛更重要。

直至陳怡欣的出現。

當天雷仕琛借故跟隨陳怡欣進入儲物室,盧倫斯其實在遠處窺伺著,沒有走上前打擾。從雷仕琛的小動作中,盧倫斯看到了愛意,一種過往只對盧倫斯表現的愛意。這代表對自己的愛已遭到分薄。兩個人走進儲物室裡,還有甚麼幹不出來……

翌日,盧倫斯躲進儲物室,在木櫃中守株待兔,時間比黎鎮偉更早。

「我知道她們會再來。今天不來,明天也會來;明天不來,也總有一天會來。當她們再來的時候,我要當面問個明白。」盧倫斯怡然自得地講述當天的事。「當初我還以為只有琛姨和你女朋友兩個人呢,但當我看見你進入儲物室,躲在竹簍後面,就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

由於當天黎鎮偉戴著耳筒,因此聽不到同處一室的盧倫斯的呼吸聲——事實上,黎鎮偉根本不可能猜到儲物室內還有另一個人!

雷仕琛被黎鎮偉暗算過後到底昏睡了多久?盧倫斯說,其實並沒有太久。黎陳二人離開約莫十五分鐘係,雷仕琛便摸著後腦,迷迷糊糊地醒轉過來。盧倫斯一聲不響站在雷仕琛身後,本想如法泡製再給她一擊,讓她再次醒來後問個明白:連續兩天跟女學生走進儲物室,到底是為了甚麼?

這時一個小小的插曲,改變了往後事情的發展。

「琛姨一醒,就喚著你女朋友的名字。」盧倫斯說出這句話時咬牙切齒,眼神顯現出怒氣,身體微微顫抖著,可見她過了二十年仍然非常介懷。

「怡欣!怡欣呀,你在哪裡?」——這句話狠狠刺痛了盧倫斯的神經。盧倫斯雙眼一紅,頓時改變初衷,狠下心腸,使出渾身氣力,提起曲棍球棒,朝雷仕琛的後腦中央部份猛敲下去。一下、兩下、三下、四下、五下……一直歇斯底里地敲打,「啪」的一聲,堅硬的曲棍球棒終於給敲斷了。

但盧倫斯並沒有停止。她從竹簍拿出另一支曲棍球棒,繼續往死裡打,最後總共敲斷了十一支才罷手。雷仕琛血肉模糊一動不動,身體的損傷程度好比喪屍遊戲裡的喪屍。




縱使已是二十年前的舊事,黎鎮偉聽著聽著,仍然感受到心頭劇烈的震盪。自稱殺人兇手的人看來所言非虛,將殺人的過程娓娓道來,像是訴說別人的故事一般。想到那宗駭人聽聞的血案就在自己身旁的牆後發生,黎鎮偉不由得走開了一步。

「有甚麼好怕的,殺人的又不是你,你應該感到如釋重負才對呀。」盧倫斯甩甩長髮。「放心,我不會殺掉你的,反正過去二十年給你們的教訓也足夠有餘了。」

盧倫斯恨雷仕琛冷落她,聽見雷仕琛醒轉後第一個呼喊的名字,竟然是另一個平凡女生而不是盧倫斯,立時火上心頭,狠下殺手。

「我像發了瘋似的,無法控制住自己,對著已經無力反抗的軀體狂敲猛打。我好比月圓之夜的餓狼,好一段時間完全無法控制一棒接一棒打下去的欲望。這種欲望被壓抑了好多好多年,到了那天終於第一次得到釋放。

一共打了幾下?我也不清楚。二三百下是最基本吧。據說連法醫都數不到。

直至筋疲力竭,我攤坐在地上,才發現滿地都是血。我的衣服自然也無法倖免。你知道嗎?望著眼前的境象,我有種感覺,覺得我和你居然也有相似之處。」

「例如?」黎鎮偉極不願意和眼前的狂人存在任何相似之處。

「你打昏雷仕琛,是出於對女朋友的保護;我把她打死,難道也不是出於我對自己的保護嗎?」

「胡說!別將我和你這種人混為一談!」

「你和我嗎?當然不可以混為一談啦。像你這種幸福之人,有人喜愛有人關心,難道也配和我這種被世界遺棄的渣滓相提並論?出生不久父母一死一走,是我的錯嗎?過著存在感接近零,從小到大從來無人問候和關心的每一天,也是我的選擇嗎?」盧倫斯愈說愈激動,但是很快便平伏下來,繼續訴說那段長埋了二十年的歷史。

「你不需要同情我,也不必可憐我。很久以前我就接受了,要是一直維持這種狀態到死,也無不可。雖然享受不到你們一直高舉的友誼和愛,至少我也不用面對甚麼離別甚麼拋棄甚麼出賣。不是嗎?本來無一物,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呀。」

黎鎮偉覺得這種想法不太妥當,卻想不出辯駁的理據。這時盧倫斯面色一沉,剛剛才展現的豁達態度消失無蹤。

「但是為何……為何雷仕琛她……要進入我的世界……

在所有人的眼中,雷仕琛是個不解風情,只會批評的老古董,對不對?你也是這樣認為的吧?高二那年,我以為又要經過無人搭理的一年,誰知她不但在意我的存在,總是對我關懷備至,主動為我溫習功課,有時還給我買晚餐!

你也許不覺得這些有甚麼稀奇,可是對我來說,就像是天生瞎眼的人初次看到光明一樣。有一刻我懷疑過,她是否這世上唯一會像母親般愛護我的人,直到某天她對我做了那種事……就是那種事,你也看過了,不過對像不是我而已。」

黎鎮偉用力握拳,只因想起當年那不堪回首的畫面。

「那時我才毫無保留地相信,我被愛了。我終於獲得了愛,享受到人人都有的愛的感覺——不,那是比你們那些只求一刻興奮,膚淺到不值一提的愛更高級更純潔的情感。你不會想象到我有多高興,縱使在學校仍然是那副老樣子,和其他人絕緣,可是下課後跟琛姨……雷仕琛獨處的時間,就是我的存在意義。只要有她在,課本再沉悶也不怕,別人再冷漠也無所謂。」

「所以你不惜留級重讀,為的只是跟她朝夕相對多一年?」

「是。一年算甚麼?只要……只要……」盧倫斯呼吸急促起來。黎鎮偉已數不清這是她第幾次情緒起伏,只能屏息以待。

「你!」盧倫斯提高聲線,幼長的食指指向黎鎮偉,指尖幾乎抵在他的鼻尖上。「你那個女朋友,奪走我的所有!」




二十年前,二零零三年八月二十五日,正值暑假尾段的補課周,由於是留級生,盧倫斯獲豁免參加補課。當天,盧倫斯和雷仕琛相約晚飯,時間是下午六點。盧倫斯希望為雷仕琛製造驚喜,特地提前到校。

跨過學校正門,快將到達一樓,她看到雷仕琛和陳怡欣走進禮堂,朝大台左側通往儲物室的入口走去。時間是五點零五分。

盧倫斯不禁起疑,躲在禮堂暗處視察。果然在十幾分鐘後見雷仕琛獨個走出來,離開禮堂。正疑惑間,又見心情沉重的黎鎮偉拖著眼泛淚光的陳怡欣步出。

「這還不算最傷我心。你知道嗎?當晚我故意問她工作情況,補課完成後在忙甚麼,她說『之後一直在教員室開會直到六點』。她在我面前對我撒謊!我只是孤獨成性,但我並不蠢。我沒法當場拆穿她,只好暗自盤算如何捉姦在床,讓她無法再抵賴!」

接下來便是翌日在儲物室爆發的腥風血雨。

不到四百平方呎的儲物室瀰漫著一股血腥味,還有不知是甚麼內臟撕裂而發出的臭味。濺到牆上、排球上、櫃門上的血花,在微弱的光線下無所遁形。



六點三十八分。眼前的滿目瘡痍並沒有令盧倫斯措手不及。她清楚知道這不是磨蹭的時候。

我需要一個和我同坐一條船的人——一個會阻止事件敗露以求自保的人。
找校長。校長是唯一有機會拯救我的人。

平時這個時間,校長大概已離開學校,加上目前還是暑假期間,校長身在校舍內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盧倫斯既不能不顧滿身鮮血大搖大擺離開學校,又不願將眼前的爛攤子留到明天,惹麻煩上身。

校長的手提電話號碼,學生手冊裡沒有寫,一般學生也不會得到。盧倫斯拿起雷仕琛的手袋,碰碰運氣——有了。和物主的屍體恰好相反,躲在手袋中的手提電話完好無缺,而且運作正常。

對比起自己的怯懦,盧倫斯在狠下殺手過後仍能保持冷靜,黎鎮偉雖不認同她的行為,仍不禁感到佩服。但是……

「但是為何要找校長?這樣事情不就敗露了嗎?」

「我也不肯定,只能賭一把。」盧倫斯從容不迫地回答。「不然還能找誰?只要讓警察發現屍體,稍加調查,我就完蛋了。要是放著不管,由校工或同學發現,結果多半還是報警處理。我需要一個目標方向一致,而且有影響力的人幫我解圍。」

黎鎮偉想著,感到無從辯駁,也暗暗讚嘆盧倫斯的心思細密。

喂,校長。
不,我不是雷仕琛老師。她在我旁邊,應該無法再說話了。
情形有點複雜,很難在電話講清楚,況且我也需要你的協助。
學校禮堂下層儲物室,盡快來吧。就你一個人來。
對了,請幫我在保健室拿一套中碼校服。謝了。

開學在即,要是在這個時候爆出命案,對學生情緒、同工士氣以致校譽都有一定影響。對於計劃五年後退休、希望以「帶領公爵中學重返 band 1 行列」作為退休前最後一功的余漢清校長而言,即使有點無情,也要設法阻止這宗血案洩露出去。在利益關係上,余校長和盧倫斯目標完全一致。

「不愧是幹大事的人。校長推開門,發現滿身鮮血的我以及倒臥在血泊,被揍得不似人形的雷仕琛,只稍為吃了一驚,並沒有浪費時間問長問短。」

有受傷嗎——校長問道。這麼一問並非出於關心,而是確保有多一雙手進行清潔。別看校長一副養尊處優的模樣,幹起粗活來效率居然不比年輕人差。一老一少一直忙到深夜。沾上血跡而可清潔的(例如籃球、鐵製籠車等)一律清潔得一塵不染,而竹簍木櫃羽毛球繩子等,則通通被犧牲掉。

校長後來通了個電話,告訴對方這裡有具屍體請派人來處理云云。盧倫斯從對話中猜想,聽筒另一頭大概是某間醫院的高層人物。掛線後,校長著盧倫斯換上新簇的校服先行離開。

盧倫斯賭贏了這一局。校長運用其影響力,使事情的真相一直沒有敗露。這樣某程度上也令黎鎮偉和陳怡欣免於麻煩。

豆大的汗珠從黎鎮偉的額上滾滾而下。他從來沒有想過,平常只會在推理小說中發生的劇情,會和自己這般接近。現年三十六歲的他,無法理解當年只得十七歲的盧倫斯如何幹得出這般冷血的事。該說是早熟、扭曲,還是變態?和藹可親的余校長,居然是協助清理現場的幫兇,還對著全校師生說雷仕琛的離世是「一宗意外」!


拾壹

未待黎鎮偉回過神,盧倫斯繼續講述當年的事:「對了,還有一件事。當年你和你女朋友每隔幾天收到的紙條和相片,都是我的傑作——要是你們還未知道的話。」

「為甚麼?為甚麼要這樣做?」

「為了懲罰把琛姨……雷仕琛搶走的陳怡欣。你是她的男朋友,所以要一同受罰!」

「你瘋了!她是無辜的!」

「無辜?真是笑話!要不是她的出現,雷仕琛怎會將原本屬於我的愛給抽走?只搞這些小把戲已經對你們十分寬容了。」盧倫斯理所當然的態度讓黎鎮偉很火大,但她看來毫不在意。「雖然你們的確間接幫了我一把,但一點小懲大戒總少不了。讓你們兩個背著殺人兇手和同黨的名字擔驚受怕一陣子也不錯嘛,就當作是為襲擊老師贖罪也未嘗不可,對不對?不過二十年又真的有點長,害我也開始對你們產生一點同情呢……」

黎鎮偉呼吸加速,胸口起伏幅度甚大,拳頭開始不受控制地握緊,眼前的影像彷彿蒙上一層血紅色。面前就是當年害自己和女友終日擔驚受怕,以致無法專心一致準備高考,最後落得分手下場的幕後黑手!這些年來每逢讀到嚴重傷人的新聞,也會勾起這段秋夏之交的記憶……

二十年了!

你幹甚麼!
給我住手!


拾貳

一記右勾拳硬生生停在半空,距離盧倫斯的臉頰不足三十厘米。

不知從哪裡冒出好多人,阻止了突發狀況的出現。看似都是有備而來的。

一人擋在黎鎮偉和盧倫斯之間,一人以壓倒性的力量抱住黎鎮偉正在發拳的右臂,兩人在盧倫斯背後呼喝著。四人動作快如閃電,個個目光銳利,手法乾淨俐落,估計不是一般人物。其中一人亮出證件,其餘三人亦跟隨。

「警告你不要生事!」抱住黎鎮偉右臂的壯漢說罷,輕而易舉地把黎鎮偉推開,害他差點摔倒。

黎鎮偉回過神,從兩名大漢之間看著盧倫斯,用眼神詢問「這是甚麼一回事」。

盧倫斯自首了,就在幾天之前。

向警方供出了一切,說自己是二十年前殺死雷仕琛的兇手。當年合謀瞞天過海的校長,已於兩年前久病不癒離世。警方翻查當年法醫的紀錄,證實雷仕琛的死因是遭到硬物重擊,身上骨折和損傷甚多,多到無從得出實際傷口數量。若非當時某醫院高層大力隱瞞,事件應該會在社會造成不小的轟動。

雖然事隔多年,但由於案件涉及人命,加上犯案手法兇殘,一經定罪,盧倫斯大概要在牢獄中度過下半生。

「今天能夠離開羈留所也是特別申請的。想在這個地方……唯一感受過愛的地方被拆卸之前,多看一眼。而且我也不想和你們兩個有任何瓜葛了,反正那個懲罰遊戲早就該結束。」盧倫斯的語調很平靜。「能夠碰到你們,把一切都解釋清楚,當然甚好。不過即使沒有碰見,過一陣子新聞都會報導,到時你自然知道自己是清白的了。」

盧倫斯說罷,向依然劍拔弩張的獄警們示意,四人隨即兩前兩後,擁簇著盧倫斯離開。不知情的人看到,也許會以為是大明星和她的保鑣們吧。黎鎮偉與其說是目送,倒不如說是呆在當地更貼切。

       



二十年前的謎題,終於在二十年後的一個下午,解開了。

案件很快就審結:盧倫斯於二零零三年八月二十六日下午蓄意殺害雷仕琛的罪名成立,判處終身監禁。聞訊後,盧倫斯舒了一口氣,坦然接受漫長的贖罪歲月。曾經沾上滿手鮮血的她,面對牢獄生涯,看來並沒甚麼抗拒——對於一個幾乎從來感受不到愛的人來說,被剝奪自由並沒有甚麼大不了。牢獄裡的囚犯也許沒有外面的人那麼冷冰冰也不定。

當日前往聽訊的記者比相關人士還要多,主要因為盧倫斯和雷仕琛的家人不是失去聯絡就是已經離世,當年在學的學生也沒幾個有興趣了解更多。

雖然承認和案件有關,然而由於陳怡欣本身也是受害人,黎鎮偉襲擊雷仕琛的證據也在亂棍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兩人遂因證據不足,最終沒有被起訴。

而於較早時,在警署一前一後錄取口供,黎鎮偉碰見了以為今生不會再見的初戀情人陳怡欣。二十年不見,陳怡欣的生活似乎過得不錯,至少臉色沒有從前般蒼白。

久別重逢的感覺很奇妙。在警署門外等待的黎鎮偉,與剛錄完口供的陳怡欣本應有很多話想說,結果卻是半句都說不出口,一切以一個緊緊的擁抱交代完全。

還有甚麼好說呢?關於案情的,隔幾天看報紙就有了。

至於當年因相隔異地而分開,就更加不用多說。至少,從陳怡欣無名指上的戒指,黎鎮偉猜想她這些年來的生活大概不錯。

銀色房車在露天停車場泊好,辦妥登機手續,黎鎮偉把小行李箱還給陳怡欣,揮手看著她入閘,直至人影消失在牆壁轉角後。

坐在駕駛座,打開車窗讓夜風捲進車廂,黎鎮偉忽然感到一種久違的放鬆感覺。

二十年前的冤案得以水落石出,此後不必再為當年有沒有錯手殺人而耿耿於懷。機關算盡且極盡心狠手辣之能事的盧倫斯,如今亦已鋃鐺入獄,為昔日所犯之事付出代價。再遇初戀情人,從她口中得知她是一個美滿家庭的一份子,過去的不安和包袱經過今次回到本地作供、了解來龍去脈之後,也能作個了斷,替當時的自己討回公道。

免於擔驚受怕的人生,多好。

關上車窗,準備開車回家的當兒,黎鎮偉赫然發現副駕駛座多了件物件,應該是剛才穿過車窗給吹進來的。

一塊黃葉。

從前上學途中老是踏到的那種。

可愛到捨不得丟掉。


    


後記

寫作生涯進行了四年有多,快將踏入第五年。散文作品累積了不少,小說故事卻不多。對比起平均一星期一篇的散文(其實四、五篇也可以的,看心情啦~),我更喜歡寫小說。主要是因為創作空間較大,容讓我盡情展現腦內天馬行空的思緒,以及透過故事表達我的想法和世界觀。這種樂趣在生活上的其他範疇,很難找得到。

早陣子有朋友批評我的作品題材狹隘、思想偏激。我想了又想,前一項也許是對的,而擴闊寫作的題材也不見得是壞事,因此今次就嘗試挑戰暗黑校園小說這個範疇。至於偏激——我承認,且不覺得有甚麼問題。如果有問題的話,都只會是不夠偏激。愈是被貼上偏激的標籤,愈要驕傲地偏激下去,聽起來有點中二病,卻總比失卻自己的風格好。

由落筆到收尾,《初秋》一共用了三天,寫滿十張共十九面A4紙,大大超越過去的寫作速度,是一種令我很滿意的進步。創作過程也和過去一樣,不作草稿,不寫大綱,直接想到甚麼就寫下來,邏輯上的矛盾嗎?寫完再填補就好了(後記:思考如何在不扭曲原意,還要妥善連接前文後理的情況下消除邏輯上的衝突,是非~常消耗精神的工作)。作為「感應型」小說作者,「一寫大綱必死無疑」的魔咒已在我身上應驗過無數次。相比起照著一早鋪排妥當的框架錦上添花(或者畫蛇添足),我更享受代入角色之中,從他或她或牠或它的視點看待事物,交代劇情。

這種寫作手法可是會帶來副作用的!就在落筆的第一晚,腦內有很多意念未及寫下來,無奈夜已深,精力明顯下降的我選擇上床睡覺,明天再續。關燈過後,腦裡的意念卻開始亂流亂竄,自行發展。在那睡得很差的一晚裡,依稀記得自己在夢中代入過不同的角色,以致一覺醒來精神衰弱,需要日間補眠。

(意念如泉湧,多到睡前都寫不完,也算是一種幸福的煩惱吧!)

在寫《初秋》短短的 47 個小時內,我借助了不少「外力」。由落筆前一直聽著周國賢翻唱的《推銷員之死》(原唱為張子丰)。歌詞內容和故事沒關係,然而那種描述徒勞過後被社會遺棄的淒美,為我帶來很多靈感,也一直維持著寫作的心情。(後記:在進行第一輪整理的時候,聽得最多的是周國賢的《愛比死更冷》。沒錯,又是腎仔。)在構思影子主角盧倫斯的造型時,很快就想起日本漫畫《惡之華》的仲村佐和——一名性格扭曲得令讀者也感到可怕的短髮女學生。學校以至周遭環境(包括陳怡欣的家)則以我第二間中學為藍本,那位於禮堂大台底部的儲物室有一左一右兩個出口,也沒有木門間隔,和小說中描述的有少許不同。

一萬多字(後記:最後字數為 17328)的短篇劇情小說,不敢保證讓人看後有甚麼得著,性質上也只是我對暗黑題材的初次嘗試。時隔兩年,繼《脫韁》之後另一篇短篇小說作品《初秋》,希望大家會喜歡。

P.S. 不知有沒有讀者留意到《初秋》這個名字。兩年年,我寫了到目前為止仍然是最喜歡的作品——《盛夏》。盛夏與初秋,是不是有甚麼隱喻?答案是沒有。《初秋》和《盛夏》完全沒有關係。採用有延續意味的名字,純粹是作為作者的我的一種任性和偏愛。

25.11.2016
(28.11.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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