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的話
本作中一切人物、事件、思想、設定、傳說、宗教、歷史等等,皆是完全出自想象的架空創作,與現實世界無關,亦無含沙射影之圖。作者對世間稀奇古怪的事情皆有興趣,今回初次以外國為故事舞台,惟才疏學淺,當中少不免有錯漏、未瑧完善,甚至無心冒犯之處,還望看倌多多體諒,恕罪則過。
Amethian
序章 - 香港
濕度超高的曇天,空氣中彷彿瀰漫著一股菌類植物腐壞的味道,尤以高樓密佈的市區地帶為甚,真不知道住在這裡的人是怎樣抵受得住這種令人心煩的天氣。
午後,市郊。鐵絲網入口似有還無,幸好我身材不算高,總算輕易通過。穿過高不過膝頭的雜草堆,踏到兩個空膠樽,來到一座五層大樓的入口處。
玻璃大門一開一合,進出的是穿著整齊的職員和勤快的記者。很多採訪車停靠在門外的露天停車場。
「請問有甚麼可以幫你?」接待處一名精神抖擻的年輕女職員問道。她的身旁坐著一位看上去稍為年長、正在接聽電話的女性職員,英文似乎很流利。
咦,剛從升降機走出的,不就是那位紅透半邊天、曾在海外巡迴演唱的歌神嗎?
我讓思緒融入當前環境,想象著這裡昔日興盛的光景。
當然,如今眼前只是一片冷冰冰的石屎地獄。三原色外牆已褪掉大半,曾高掛在頂樓外牆、象徵靈魂的台徽,也只剩下被太陽曬過的痕跡。
進入大樓內部,映入眼簾的是牆上幾乎連綿不斷的塗鴉。各式各樣的塗鴉非常具有個性,跟在市區看到的截然不同。
「怎樣,很髒亂吧?」同行伙伴阿揚道。
「不,它們很漂亮。放在一塊堪稱藝術品。」的確,我討厭任何破壞廢墟的行徑,但眼前的塗鴉卻意外地為這死氣沉沉的空間添上另一重意義,實在沒法討厭它們。
「繼續往裡面走吧。要趕在日落前離開,不然就麻煩大了。」
「具體來說,會有甚麼麻煩?」
「會看到鬼。」
「甚麼……鬼?」
「說笑而已。不過摸黑離開始終有其危險性,畢竟是鄉郊地方,街燈又不多。」
跟著阿揚走後樓梯到二樓,有一間類似錄音室的房間,牆上隔音板大部份已損壞,玻璃窗上滿佈塗鴉字句。
阿揚是地道香港人,也是當地廢墟攝影群組的活躍成員。以前在網上跟他交流認識,從他口中得知香港也有不少值得一去的廢墟。
「我說阿揚,這不會是你第一次來吧?」
「不,大概來過兩三次吧。上一次是幾年前,跟我以前的女友來。」
「她也是個廢墟狂熱者吧?」
「嗯~大概不是吧。只是我在追求她期間硬拉她過來而已。」
「喔喔原來如此。不過在廢墟裡約會也真是別有氣氛呢。」
「我就是喜歡與別不同嘛……雖然,最後還是跟她分了手。」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呢。」
三樓以上的層數被間隔成很多房間,一直到尾的走廊兩旁盡是各式各樣的工作室,也有打通兩層的舞台劇綵排室。不少房間的牆壁有遭到人為破壞的痕跡,能從破開的大洞通往另一房間。整個環境佈置像迷宮一樣,不禁令我想起早年流行的第一身射擊遊戲。
茶水間
以電筒照射著,門上褪色的字在幽暗的環境下勉強可見,那是一個L形房間,靠近入口上有一個雙門冰箱,門緊緊關上,令人有種想要打開一條縫一窺究竟的衝動——
才怪。
作為經常出入人跡罕至自然環境的探索者,對於周圍事物自養成了一種危機意識,知道事物存在在目前狀態之下的意義。換個講法,就像專門探索野生動植物的生物學家,看到顏色鮮艷的蛙類自會提高警覺避免走近一般,屬於一種後天培養的意識。
面前這個冰箱分明就像寫了「不要命就打開」幾個字在上面一般。
「想打開就打開看看嘛。」阿揚走到我身旁,像是試探般說著。
「別想騙我,裡頭一定不會有甚麼好東西。」我一揮手,提著電筒繼續往茶水間深處走。
「也不一定啦。倒是你最好不要走近房間深處喔,別怪我沒提醒你。」
「走近又如何,難不成會有鬼嗎?」
「鬼倒沒有。屍體的話或許會有。」
「哈、哈、哈」我對阿揚的玩笑乾笑幾聲作回應,把電筒照到房間盡頭。
一具屍體。
是人類,男性,背靠牆頭朝下坐著。有點難聞的味道。
即使有一定探險經驗如我,稀奇古怪的東西早已見過很多,面對目前實實在在的屍體,還是不免受到驚嚇,冷汗直滲。
「怎麼了。」
「有死人。」
「死人?」
「對,就在這,我面前。」
阿揚來到我身旁,安裝在帽子上的電筒照向地上的屍體。「看我說中了吧。」
「那……是死去多久了?」
「怎知道,你當我是驗屍官嗎?」阿揚環顧周遭。「也有可能根本不是死人呢,你看這裡。」指著屍體一旁的地面,有一個打開的發泡膠飯盒,裡頭有吃剩的骨頭。
「再看這。」角落處有一條沾有跡斑灰塵的毛巾(估計原本該是白色的),仔細一看還包裹著針筒。
「真的是死了麼?」
阿揚攤攤手,反問道:「你指肉體還是心靈?」轉身離開茶水間。我也跟在後面,臨走時隱約聽見一下極輕微的低吟。到底他是死了、睡了、昏了,還是正在某片無可名狀的絢爛花海中自由穿梭?大概只有當事人自己才知。
走廊兩邊有很多房間,房間門口與門口之間有很多相框,相框絕大部份不是空空如也就是被塗鴉所遮蓋,幾乎沒有找到完整的電視劇海報,大概是大樓丟空之前被員工拿走當紀念品吧。
要是這樣還好。在這棟舊電視廠廢墟一路走來,滿眼盡是受到人為破壞的痕跡,彷彿要將一磚一瓦都盡情破壞、挖空為止。
「對了,阿揚。關於這家電視台……」
「怎麼了?」
「它算是不受觀眾歡迎那種電視台嗎?」
「沒錯。連這都知道,你也挺厲害的吧。」
「所以就被破壞成這田地了嗎?」
走在前頭的阿揚突然停步,然後抬頭「哈、哈、哈」大笑三聲,又搖搖頭苦笑。
「別誤會,我並不是在笑你,只是你這想法真的很……創新。」
「甚麼意思?」
「這家電視台的而且確不受歡迎。二、三十年前還好,偶爾有令人驚喜的優質節目,足以跟大台分庭抗禮。那是這家電視台的員工能夠挺起胸膛自我介紹的日子。可是近年資金緊絀,既拍不出好節目,也留不住人才。願意投資的都是些錢多人傻之輩,製作的節目怪裡怪氣,淪為年輕人的笑柄,也迫使原本的忠實支持者一個一個離去,連帶導致廣告商抽起廣告,就這樣慢慢被時代淘汰了。」
「是衰落的巨人呢。」我推開連接天台那度形同虛設的門,和阿揚雙雙到達天台。看到了一片諧和的茜空,迎面而來的風比市區的更清爽一點。
「可以這樣說,不過和你看到的沒有關係。這棟廢墟之所以滿佈破壞痕跡,原因也只是因為人們喜歡它變成這個樣子罷了。」
「喜歡它亂七八糟、破破爛爛的樣子?」我看著儲水箱外牆上一個約莫 2 米乘 2 米的巨型塗鴉。
「破爛也好,藝術也好,扭曲也好,」阿揚把一瓶倒下的噴漆扶正。「人們就是想將這裡變成他們心目中的樂園——直至它被夷為平地為止。」
「甚麼?這裡要被拆了嗎?」
「誰知道呢。今天還得以殘存,明天可能就賣給地產商建豪宅了。」
「真是過份呢。」
「慣了。」阿揚重重嘆了一口氣。「好了,天要黑了,再不走可不妙。」
「走不了就在這兒借宿一宵也不錯嘛。」我打趣道。
「這兒?不了。其他人怎樣我不理,我未試過也不想試。」
「還真有人在這裡過夜嗎?」
「怎麼沒有。至少有兩班野戰愛好者喜歡趁著月黑風高前來決戰,說是真實版C○甚麼的。當然還有你剛才遇到那尾吸毒鹹魚。」
鹹魚是屍體的意思。
他是死了麼……你指肉體還是心靈?
不久前的對答重現腦海。
第一章 - 廢墟
像燃燒生命般完成了公司指派的一個重要項目,換來連周末在內的六天連假,決定利用其中四天去一趟旅行。
我是不抗拒以觀光和吃喝玩樂為主的旅行,可是比起這種,我更享受走到人煙稀少的角落,探訪大大小小的廢墟和古跡。昔日曾經熱鬧風光紙醉金迷,如今只剩下過期宣傳品和圍板的商場;民居內正被苔蘚和蕨類侵蝕的地板,淪為灰黑霉菌溫床的壁紙;病房留下生鏽而扭曲的鐵架病床,伴隨著棄置不用的儀器,看起來就像施行酷刑的暗室;廢校裡栩栩如生的蝦夷鹿標本,如今在歪倒破落的桌椅環抱下諷刺地成為最接近生物的存在。身處在不同的廢墟中,我總能感受到它們在訴說著各自的歷史,放映著不同時空上的人們的生活。
我就是所謂的「廢墟狂熱者」。
花費了一整天做資料搜集,在幾個目的地之間搖擺不定,最後決定前往位於北海道內陸,距離札幌兩個半小時車程的郊區:漁火別村。這個面積狹小的地方人口已跌至三位數字,沒有任何觀光景點,也沒有可以作為招徠的在地美食,完全是個破落不堪的破村,它的名字恐怕永遠不會出現在旅遊雜誌上。
這個名不經傳的窮鄉之所以吸引我,原因就是這裡的廢墟。
除了村役場周邊小範圍有一家旅館、兩家餐廳以及零星小店之外,整個區域充滿丟空的房子和停用的設施,附近還有已經無人居住多年的集落、關閉的神社、荒廢掉的辦公室和學校等等。因為人跡罕至,往來交通不方便,建築物遭到人為破壞的狀況在平均水平以下。
乘國內線到札幌再租車,從高速路換到鄉間小路,有些路段還殘餘著年前被颶風蹂躪的痕跡,歪倒的房子和倒木點綴了荒涼。中途人有三急下車解決,發現路邊的野草長得像人一般高。到達漁火別村村役場時已將近午後六點,首天就這樣在交通工具中度過。
次日以村役場為中心,先向東走參觀炭礦立坑、選炭場和炭工浴場遺跡。昔日作為採礦工程的小社區如今遭到筆直的行車道一分為二,礦工流下的汗水滋潤了土地,化成眼前遍地野草。浴場不再有供水系統,取而代之的是寄生植物和說不出名字的昆蟲。
到村役場對面的家庭餐館恢復元氣過後,便馬不停蹄往西走,目的地是一里開外的荒廢地帶。村口構造簡單的冂型鐵牌坊完全被鐵鏽侵蝕,起伏不平的柏油路是日久失修的結果,兩旁商店清一色拉下大閘,部份以木板把窗口封死,招牌像老婆婆的牙一般絕無僅有。沿著步道往深處走,小心翼翼踏上或多或少出現裂痕的石階,在樹木的圍繞下,有一家廢神社。神社建築的門窗都封上木板,手水舎的水盤沒有水是意料中事,倒下的燈籠半埋在野草中,成了小動物的休憩之所。
第三天的行程安排,是前往村役場以南一所兩層高的荒廢辦公室並入內探索。由於沒有車路,只能穿越 30 分鐘腳程的山林道前往——幸好沒有下雨,否則所需時間最少增加一半也更危險。
來到一所兩層荒廢辦公室建築前。即使遍尋網上廢墟群組,所收獲的資料也不全面,只能夠拼拼湊湊出一個大概:辦公室在十多年前建成,卻在同年丟空荒廢,公司業務不詳,不大可靠的消息指那是一家小型保險公司,唯此說法的真偽存疑,畢竟在遠離交通要道的角落開保險公司,本身就不合邏輯。也有傳言指那裡曾發生命案,「對靈異之物有特殊反應者不建議靠近」。
進入兩層辦公室的地下,看似是接待處的櫃臺上有舊式大螢幕電腦和電話,靠牆處有一列暖爐。長沙發成了培育小草的盤栽,在旁的飲水機內裡蘊藏的物質讓人想入非非。
二樓格局非常簡單:四組辦公室桌椅,以間隔板隔開,盡頭有會議室和廁所,還有放置冰箱和咖啡機的空間。文件散落一地,很多已腐化,被蟲蛀被水淹得體無完膚。
排除廢墟的特徵,這裡的一切都跟平常的辦公室無異。但是一所平平無奇的辦公室,為甚麼要開在山區之中?誰願每天攀山涉水來上班?哪有客戶會特地到這種荒山野嶺來開會?
一個黑影在梯間閃過。
就在剛剛拍照時,從鏡頭瞥見一個黑影快速閃過,本能反應地按下快門,卻沒有成功把黑影捕捉到。
是小動物嗎?
也有可能是同樣前來探索廢墟的人。
還是只是自己的手指在鏡頭前揮過?
是夜做了一個疑幻疑真的夢。
黑夜。在沒有色彩的森林中緩步前行,四周都是高到幾乎看不見枝椏的大樹,黑色枯葉滿佈地上,乾而脆的幼枝一踏即碎,無論走多久景色也不變。似是迷失,想叫喊但喊不出聲,往不同方向走也找不到出路。
走著走著走了好長一段時間,隱約聽到前方響起低沉的吼聲,有種要遭遇巨獸襲擊的不詳預感。改變前進的方向,低吼聲卻逐漸由四面八方傳來,把無助的我包圍在中心。雙腿一軟,癱坐地上,壓到地上的枯葉,發出如餅乾碎裂的聲音。無數點白光從漆黑中頓現,像海邊的漁火,向我步步進逼。
下一刻,地面像是開了個洞,把我如同掉進深海般吸進去。枯葉、樹木,還有那點點白光和令人心寒的低吼,隨著我高速向下掉而遠離,不消多久便在視線中消失。
周圍是無盡的漆黑。甚至看不到自己的身軀,只能憑感覺認定目前正以胸口向上屁股向下接近躺著的姿勢向下墮,四肢掙扎著想要抓住甚麼,卻徒勞無功。
跌勢逐漸放緩。
彷彿有一股力量,或者是一股強大逆風,大大減慢我向下墮的速度,最後猶如穿著降落傘般,輕柔地降落到一片柔軟而溫暖的表面,完全沒有痛楚。
漆黑被一道突如其來,猶如照明彈發揮作用的白光驅走。我本能地掩住雙眼,感覺強光消失了,才慢慢把雙眼張開。
傳統且有點殘舊的和室。
過去三晚留宿之所。
透過窗戶照射在被鋪上的陽光。
安然無恙躺在被窩裡的我。
早上 10 點。
起床時間跟昨晚上床時間相差 12 小時,理論上睡眠時間充足有餘,可是這一刻卻感到十二萬分疲累,幾乎想繼續躺著甚麼也不做。
旅館早餐時間已過,只好到附近餐館找吃的,同時重新構思今日接下來的行程。原定計劃早上離開漁火別村,到札幌大通一帶看手辦,作為行程完結前的最後一站。
然而對昨天在荒廢辦公室中瞥見的黑影,還是無法置之不理,加上昨晚那奇怪的夢,直覺地覺得兩者之間多少有些關聯。最後決定再前往那邊一次。
穿過林道,荒廢辦公室的狀況跟昨天一樣:入口處有被撕下的警察封條,只是象徵式存在的木門破爛了九成,不用特意推開也能進內。
並非所有的廢墟都安全,大部份中等資歷的廢墟探索者都明白這道理。長期與世隔絕的廢墟是昆蟲和野獸的天堂,貿然進入的後果可大可小——被熊襲擊、被毒蛇咬、被蜂群圍攻,無一不是致命的。除了自然因素,也有人為的影響:失修建築因積雪而倒塌,未經妥善處理的有毒氣體因容器腐壞而洩漏等等。有人把這種人為構成的意外稱為「古人的玩笑」,實際上也不是開玩笑。
因為昨天出現的黑影,今天比平時更具警覺,瞻前顧後,不放過周圍每一個小動靜。也許有點神經質過頭,但這樣至少能令我及早察覺危險。
人在二樓,身後忽然吹起一陣急風,右肩感到刺骨寒意。驚慌和警戒一刹交錯,下意識望向右側,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事物。
那不是幻覺。剛才的急風到底是……
正躊躇間,聽見左方樓梯口方向有腳步聲傳來,讓我的警戒心進一步提高到備戰狀態。右手按住扣在皮帶上的皮包,準備隨時拿出萬用刀;左手也握緊褲袋中的電筒。
一個身影在樓梯口出現。
一個梳淺棕短髮,穿著森林綠色連身裙和白布鞋,看上去年約二十的女孩。個子不高,無神的雙目望著我,輕輕微笑點頭示意,完全是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令警戒狀態下的我看上去有點笨。
為了化解當下的尷尬,我也對眼前的女孩點頭,自我介紹:「幸會,我名叫純,是位廢墟狂熱者。」
「廢墟?這裡?」女孩的語調和聲線都很柔和。
「沒錯,廢棄的建築跟未被觀光景點化的古跡等等,都是我想要去探索的地方。」
「嗯……」女孩似乎對我所說的不感興趣。經過數秒鐘尷尬的沉默,女孩終再開口:「我就住在這裡。」
「這裡……?」
「我的意思是住在這附近,在小河的對岸。這裡根本不可能住人吧。」
「說的也是。對了,你也喜歡廢墟吧?既然會來這裡的話。」
「喜歡……?應該說,我習慣獨個兒待在沒有人也沒有雜音的地方,例如這裡。」
「十分抱歉,打擾了你的清靜。」
「別這樣說。很高興認識你。」
那麼,要同行嗎——正想這樣問,想起對方明言喜歡獨處,實在不宜再打擾。當下把句子換成了「那麼,我先告辭了」然後離開。
身為喜歡攝影的人,對於被阻礙拍攝可謂經驗豐富——被突然轉出街角的路人破壞構圖,被其他攝影者的器材或身軀阻擋位置,諸如此類不勝枚舉。正因為如此,我在攝影的時候特別不希望妨礙別人,不能為別人帶來困擾,尤其是旅行期間更要盡可能避免打擾當地人。這大概是「不要成為自己最討厭的人」的概念吧。
反正都已經拍了不少照片,這就回去也無妨。而且也順道解開了昨天從鏡頭邊閃過的黑影之謎,不至於帶著疑問離開。
走出荒廢辦公室門口時被去水渠口稍為絆到一下跌了個踉蹌,幸好附近沒有人經過,未至於大出洋相。拍拍身上的灰塵,向著村役場的方向走去。
連接村役場的小路人跡罕至,路邊長滿雜草和笹百合,足有半個人高。風搖曳著樹葉,發出爽朗而和諧的自然之音,和背包上熊鈴鈴聲很搭。交錯的枝枒形成透風的隧道,把過剩的陽光擋在外頭。這段路昨天和今天都有走過,來回總共走了四次。可是現在走著走著走到一半,卻隱約感到一種受到束縛的不安感。
我正在被跟隨。
保持前行步速,同時在腦裡分析現況:由於背包上已掛上了熊鈴,因此被野生動物跟隨的可能性不大,換言之很有可能是人。但那會是誰呢?在這舉目無人鳥不拉屎的地方,除了剛才遇上的女孩以外一個人也沒有,況且以她的身形而言,也很難以相近步速追近我。
加快腳步。
登山鞋粗暴地踏在泥地上,濺起的泥沾污了褲腳。熊鈴搖曳幅度更大聲音更響,正好襯托我濃重的呼吸聲。
跟隨我的人也在加速,而且愈發迫近。
對方為何能走這麼快?要停下來正面迎擊嗎?還是先看看身後的情況再作打算?正當我在設想一連串問題時,右肩就被一股頗重的力量拍了一下,讓我嚇得寒意陡生。
「喂,鬼鬼祟祟的在這裡幹甚麼?」回頭一看,是一名中年男性巡警。
糟糕,竟然在這種地方遇上巡警,大概是剛才瞧見了我從廢棄辦公室中走出來之故。雖然人去樓空,但理論上那裡仍屬於私人地方,加上門前還有警察署封條,在這種情況下被抓個正著,可真是百口莫辯了。
「警……警察先生你好。今天天氣還……不錯嘛。」
「少廢話!那幢樓禁止進入,你不知道嗎?」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
「以為這裡是鄉下地方就能放肆了嗎?!」巡警用教師教訓學生的語氣斥責我。
「不好意思——」一把女聲伴隨著慢跑而來的腳步,來到我和巡警身旁。
是剛才在廢棄辦公室裡遇到的女孩。
「這是我的朋友,我剛跟他失散了,還好在這裡遇上。」
「哦,原來是熟人。」巡警看到了女孩,態度頓時和緩起來。「看來是一場誤會了。」
「每天的巡邏工作辛苦你了,感謝你保護我們這一帶的安全。」女孩微笑著跟巡警點頭,轉過頭跟我說:「走吧。」
巡警揮手跟我倆道別,向著廢棄辦公室的方向走,消失在大樹轉角處。總算脫險了。
「謝謝你。」
女孩在連身裙口袋裡找了找,掏出一塊鏡頭蓋,放在我面前。「剛才你遺下了這個,我幫你拿來了。」
「喔喔,這是……」一看掛在頸上的相機,果然缺少了鏡頭蓋。「竟然忘記了,真差勁。謝謝你特意拿過來。」
「不用客氣呀。」
「對了,你是怎麼發現我被巡警纏上的呢?」
「這個嘛,剛才在辦公室那邊,你一縷煙的走了,我本打算抄小路在前面碰上你,然後就看到你和那位巡警了。」
「原來還有小路的呢。」
「別忘記我是在這裡居住的嘛。」
邊走邊談,心情放鬆了不少,但邊是對被巡警逮著有點在意,不禁向身邊剛剛出手相救的女孩吐幾句苦水。
警察是廢墟探索的一大煩惱。很多警員把探索者視為眼中釘,隨便套上擅闖私人地方的罪名進行逮捕,還把在廢墟中塗鴉和破壞的責任全推在探索者身上。須知惡意塗污和破壞只是由極少數無恥之徒所為,我還有很多心理正常的探索者,都視廢墟為珍貴的名勝古跡,又豈會輕言破壞?
女孩靜靜聽我訴苦,微笑中有種「雖然不太明白,但我還是同意你的話」的意味。
踏著木橋渡過一條小河,走到一個路口,大約再往前走五分鐘就能到達村役場。這時女孩停下來,問我道:「要是不嫌棄的話,來舍下坐坐嗎?」我想既然接下來沒有行程,對方剛才又仗義相助,實在沒有推卻的理由,便答應跟女孩同行。
本以為會是被廣闊田野包圍的田舍之家,實際上是外壁頗為殘舊的長屋。各家門前有長短多少不一的雜草,反映了進出的頻密度。女孩所住的一伙門前掛了幾件女性衣服,還有木桶等簡單的洗濯設備。長滿鐵鏽的信箱一旁有個手寫的「3」字。門看起來有點重,但她幾乎毫不費勁就推開來了。
「打擾了。」進入門口脫掉鞋子。本身放著的鞋只有兩對,意外地少。
「鄉下地方破破爛爛的,希望你別介意。」
「哦不,完全沒有這回事。」
話雖如此,室內家具陳設實在有夠老舊。木櫃裡的電視機在舊年代電影十分常見,眼前這個不知還能不能開著。暖水壺的款式是十多二十年前的,生產它的公司目前已瀕臨倒閉。几上的果盤和我爺爺家的有八分相似,內裡放著幾個正值成熟的橙,有趣的對比。
坐在冷冰的蒲團上,看著女孩端出熱茶。帶古風的茶具精巧優雅,在市面上很少見,禁不住仔細欣賞。
「很抱歉家裡不常來客,只有殘舊的東西,實在太丟臉了。」
「別這樣說。我才要感謝你的盛情招待。茶味道很好喔。」
「謝謝……你剛才說你是『廢墟狂熱者』,那是很喜歡待在廢墟的意思嗎?」
「沒錯。廢墟呀,雖然已經人去樓空,但卻是盛載了故人的感情和故事。身處其中,試著想象曾經在廢墟出入的人們的生活,過去和現在就在那一瞬間融合起來,非常有趣。」
「真的嗎?我可沒那麼深入探究,只是純粹地享受廢墟那種與世隔絕的寧靜而已。」
「說的也是。」
「你到過很多廢墟嗎?」
「嗯嗯,算是多吧。以前甚至到過外國探索一番。」
「國外也有廢墟嗎?」
「當然有呀。因結業或搬遷而荒廢的廠房不在話下。有些地方因為人口外移或天災,整個區域無人居住,變成了死城;也有因經濟泡沫爆破而中止投資的新市鎮,明明都是新建樓房,周圍卻一個人也沒有。還真的是還未出生就已終老了呢。」
「那真是不幸呢。」女孩低下頭。「不過……我還未曾踏足國外,因此無法想象外國廢墟的模樣。」
「是這樣嗎。對了,你稍等一下……」我拿出手機,正欲打開我的網上相簿,卻發現這裡完全沒有網絡覆蓋,只好作罷。「很遺憾,還打算給你看看我以前拍的廢墟照。看來是辦不到的了。」
「那個……真的非常抱歉,舍下設備簡陋——」
「不不不,這不是你的問題啦。我回去把照片寄給你怎樣?」
「真的可以嗎?」
「當然可以。我跟幾個喜歡廢墟探索的朋友組成了同好會,也順道把他們拍的照片也寄給你吧。」
「太好了……想不到用甚麼言語來多謝你才對。」
「不必客氣啦!難得在異地交到朋友,以後就請多多指教了。」
「朋友……嗯嗯,多多指教——請稍等一下。」女孩離座到外面去,不到一分鐘就回來,手上多了一小張紙,上面用墨水筆寫了地址。
「回去有空的話,可以給我寄信喔。」
「約定了。你也要回信喔。」我看一眼壁上的鐘。「我也差不多該起程了。請問從這種走到村役場要多久?我的車停在那附近。」
「我想……大概 15 分鐘左右?應該不會超過 20 分鐘的。」
「謝謝你,那麼我先告辭了。」我把寫了地址的小紙摺好放進銀包裡。
第二章 - 偶遇
從漁火別村開車到札幌花了兩個半小時,晚上還要坐近兩小時飛機才抵達東京。趁著坐車去機場之前兩個半小時的空檔,到租車行附近餐廳林立的街道,選了一家食客不多的小店,作為今次旅程最後的晚餐。
等待上菜的期間,從錢包取出寫上地址的小紙,回味著今天的旅程,心想光是這一天的經歷也足夠我寫一篇小說:早上從奇幻的惡夢中甦醒,在離開廢墟途上被巡警截查,幸好得到只有一面之緣的神秘女孩出手相助,才得以化險為夷,還被邀約到家裡去。女孩和身為公務人員的巡警之間要有怎樣的關係,才能只用一句說話就令對方完全釋疑?女孩家裡清一色舊式設備和裝潢是甚麼一回事?她是獨居還是與家人同住?還有那連身裙——為甚麼要穿著連身裙到雜草叢生的廢墟裡去?
也罷。所謂各處鄉村各處例,不同地方有不同的風土人情和習慣,我所認識的一套也未必放諸四海皆準。想到這裡心情倒是輕鬆不少,熱騰騰的豚肉湯咖哩也剛好送到。我不客氣了。
「不好意思!」甫離開餐廳,一名綁著馬尾的女侍應隨後而至。「先跟你道歉,但我剛才意外地看到你手上的地址,請問是誰給你的?」
「一個……朋友吧。」初相識的人說是朋友也可以嗎?我有點猶豫。
「那個,方便留個電郵嗎?有些事情很在意,希望你多少能解答一下。拜託了。」馬尾女侍低頭雙手合什,態度甚為誠懇。
「好吧。」
「太好了,謝謝你!」
這時店內傳來老闆的呼喊,馬尾女侍一邊說著「我下班就找你」一邊跑向餐廳大門。
飛機因不明原因延誤了接近兩小時,航行途中又有全程不斷大呼小叫的屁孩,讓我完全無法好好休息,真是禍不單行。在機場坐計程車時已陷入半昏迷狀態,差點忘記付錢就下車。回家後立刻衝上睡床,洗澡……甚麼的……睡……睡……醒……再……再……
還是家裡的床最棒。像是清還賭債般大睡一場,醒來時已是中午時份,怎一箇爽字了得。遠行初歸,周六午後,打正旗號游手好閒。反正今晚還有飯局,泡澡過後就靠方便麵跟動畫回魂吧。
這時,昨晚因電池耗盡而沉睡的電話剛好復活,開機後馬上連續振動了好幾下,說是有新的郵件。
把它們逐一打開,發現都是半夜發出的,而且發信者都是同一人。
時間:02:25
寄件人:yuri-skmt0801@△△△.com
訊息:深夜時份冒昧打擾、不勝抱歉。我名叫祐里,是○○餐廳的女侍。
(我心想:抱歉就等早上再寄呀)
時間:02:29
寄件人:yuri-skmt0801@△△△.com
訊息:剛才我說很在意的事情就是你手上的地址。那是我的出生地,也就是說那地址可能屬於我認識的人。從那邊遷出已是很多年前的事,突然看到這地址,稍為有一點點思鄉的感覺,僅此而已。
(心想:思鄉就坐車回去呀)
時間:02:42寄件人:yuri-skmt0801@△△△.com
訊息:方便的話,可以告訴我是誰把那地址給你的嗎?(想:你私家偵探喔?)
時間:02:59
寄件人:yuri-skmt0801@△△△.com
訊息:期待你的答覆,希望你能答應這不情之請。再次為夜間打擾你致歉。
(:要是被這封郵件吵醒絕不輕饒你)
時間:04:05
寄件人:yuri-skmt0801@△△△.com
訊息:要是你不想回覆,就請把我忘掉吧。刪除這些郵件也可以。我不過是隨便問問而已,不知道也沒有關係。
(那到底你想不想知道……)
「這叫祐里的人說話還真多」我心想。不過估計她並沒有惡意,當下便將在漁火別村廢墟遇到穿連身裙的女孩,以及到女孩家中作客並得到地址一事,透過郵件扼要告知。
收到回信是不到半分鐘的事,只有簡單一句:「電話OK?」我便把電話號碼轉了過去——當時並沒想到這是一連串麻煩事情的開端。
「原來你真的不是本地人。」祐里說話速度很快,讓人感覺很有壓迫感。
「忙裡偷閒來遊山玩水罷了。」
「昨晚在餐廳聽你的口音已猜到大半,沒想到是從那麼遠的地方來。」
「再遠也不過是國內,沒甚麼特別的。我一有時間就穿州過省,走訪各地的古跡和廢墟。」
「厲害。」
「沒甚麼啦。對了,關於那地址——」
「糟糕!我沒時間了你先別說話聽我講!」
「那剛才就不要寒喧啦……」
「閉嘴,我問你答。」居然對我下起命令來,膽子真不小。
「是的,警察小姐,我一定從實招來。」
「誰給你那地址?」
「一位新相識。說實的我也不知道她的身份——」
「名字?」
「沒有問。」
「樣貌?身高?」
「淺棕色短頭髮,五官不算大。身高的話……約莫五尺吧。」
「有這些特徵的人滿街都是,再精準點!」
「即使你這樣說——」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上課要遲到了。你給我好好想想,我下課再找——」未把最後一句聽完,祐里已掛斷了電話。
掛斷電話後我呆住好一會,想到有求於人的人竟然用這種態度說話,真的是無法無天。同時也在後悔剛才為何輕易將電話號碼交給那種陌生人,除了自討苦吃之外我想不到更貼切的形容。
一個多小時的動畫為我注入動力,接下來就要整理旅行行裝。清空背包,把髒衣服丟進洗衣機,放好行山裝備,還有最重要的,把幾天以來拍到的照片存到電腦裡去。照片數量相當多,要全數放進電腦大概需要不少時間。這時我想起了那張寫著地址的小紙。
心中疑團重重。疑團都是圍繞手上的地址而來。首先「大字」跟「字」這種表記地址的方式早已被淘汰,現在恐怕只有極少數堅守舊道的人或個別地方的老人沿用此寫法,新人郵差看到大概也會一頭霧水吧,而偏偏給我這地址的,是一個看上去比我還要年輕的女孩。
另外,在網上地圖輸入地址搜尋,發現地點落差甚大——女孩居住的長屋位於村役場以南,而搜尋地址所得的地點卻在村役場以北約一里外,附近除了叢林之外甚麼也沒有。
是在捉弄我嗎?想想又覺得不大可能。首先幫我打發了巡警,再請我到家裡作客,說著保持聯絡卻給我一個無法聯絡的假地址,怎說都不符合邏輯。也有想過或許那是她公司的地址——別傻了,那裡只有一大片叢林,難不成會有個信箱在那兒收信?
要是照樣把信寄出去會怎樣?其實也不會怎樣——郵局查無此地址,根據回郵地址把信退回給我。最差的情況也只是把信當垃圾丟掉,對我自身而言談不上甚麼大損失。
既然如此,寫就寫吧。
電話這時響起。「可惡,又是那沒有禮貌的侍應生嗎?」帶著備戰心情接電話,來電者卻是另有其人。
「阿純!已經回來了吧!」一貫元氣滿滿的聲線,一聽就知是誰。
「對喔美音,今天清早安全到達,好好睡了一覺呢。」
「很好很好。記得今晚的燒肉聚會吧?」
「當然記得。待會就出門啦。」
「不要遲到喔。」
「當然。待會兒見吧。」
帶著期待的心情掛斷電話,卻同時發現有多個未讀郵件。看到寄件者的名字,心情頓時由輕鬆轉向煩惱。
時間:14:42
寄件人:yuri-skmt0801@△△△.com
訊息:想了想我剛才的說話態度好像不太好,對你造成冒犯的話在此先跟你道歉。對不起。
(總算發現自己的問題了)
時間:14:48
寄件人:yuri-skmt0801@△△△.com
訊息:別誤會,我不過是想正式道一次歉而已,這樣我的心會好過點。並沒有求你跟我說話的意思。
(最後一句分明就是目的呀)
時間:15:06
寄件人:yuri-skmt0801@△△△.com
訊息:我不過是有那麼一點點想知道故鄉的狀況而已,並不是甚麼要緊的事,要是你不幫我也沒所謂。
(等等,我有答應過幫忙嗎?)
時間:15:15
寄件人:yuri-skmt0801@△△△.com
訊息:反正我都離開了那麼多年,那邊的環境我早已全無印象了,舊同學甚麼的大概也忘掉了吧。
(看郵件發出的頻密度,這傢伙根本沒有在用心聽課吧)
時間:15:38
寄件人:yuri-skmt0801@△△△.com
訊息:我的記憶不是很清楚,只記得當年搬離漁火別村時我還是國小生,而且事出突然……大概是發生了甚麼石破天驚的大事吧。要是你有興趣聽的話,說給你聽倒也無妨。
(別擅自打開話題呀呀呀呀)
時間:15:56
寄件人:yuri-skmt0801@△△△.com
訊息:被教授發現我電話不離手,給罵了個臭頭。都怪你!
(呵呵,活該。不過為甚麼要怪我呢?)
你願意告訴我的話,我也十分樂意聽。你把要說的經由郵件告訴我,我今晚聚會完結再慢慢看,這樣可以了吧?——把這段字傳給祐里,便整裝待發,向著燒肉店進發。
第三章 - 燒肉
廢墟同好會燒肉聚會,所有成員應約出席。
趟開個室的木門,已有三人在席。
國中同學、人像攝影專家市村一夫(26),身高腳長,體型瘦削,天生一頭綣髮,運動細胞意外地不錯。他和我在中二時認識,後來升讀同一所高中。起初我以為一夫只是個純粹喜歡攝影、憧憬未來當攝影師的男孩,沒想到他對廢墟也是情有獨鍾。發現同好的契機是高中畢業旅行——所有人都在找當地旅遊熱點和美食,只有我和一夫兩個像擅自脫隊的士兵般,找尋附近可去的廢墟。拿著向老爸借來的相機左拍右拍,相視而笑,是發現身處同一維度上的人的喜悅。
相比起單純拍廢墟實況,一夫更喜歡帶同道具甚至模特兒,利用廢墟作背景拍出驚艷的作品。他的畢業作品是一部以他女友(現已分手)為模特兒,穿上鮮紅色古著,在廢棄多年的遊樂園拍攝的攝影集。攝影集為他帶來很高評價,也是他在攝影界嶄露頭角的起點。
坐在一夫對面的竹田美音(28),正是剛才打電話給我的人。她和我就讀同一所大學,在社團活動中認識。因外貌和身高經常被誤認為高中生,實際上比我和一夫還要大兩歲。專攻男多女少的考古學,起初因性別和瘦小的體型不被看好,卻憑藉過人的洞察力和分析能力,以優異的成績畢業。美音求知慾很強,對身邊所有事物都有濃厚的好奇心,且能接受各種不同的想法和立場,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伙伴。
至於坐在美音身旁的是小光,本名為多田羅ヒカリ(24)。和活潑好動的美音相反,小光個性比較內斂,對周遭環境的感覺異常敏銳。迷信鬼神之說,對神秘的事物倍感興趣。髮型跟《千與千尋》裡的白龍有八九成相似,以左手食指和拇指揉搓略顯乾損的髮尾是她一貫的小動作。美音和小光可算是一組相對概念:元氣對文靜,接受度高對固執,呼朋引伴對陰沉。有趣的是她跟美音感情非常要好,也不失為一個善良的人,不時用自己的方式關懷著大家,但有時也有毒舌的一面。
難得等到一夫和美音興高采烈地討論海外旅行的空檔,我趕緊問:「阿弘呢?他不來嗎?」
「『抱歉啦還要留在學校處理點事會晚一點點來喔不要偷跑喔』。」美音棒讀阿弘的訊息。
「真是個大忙人呢。」
「就他的忙碌程度而言,能來已是不錯了。畢竟之前兩次聚會他都沒來。」
「來了。」小光以一貫平板的腔調道。
「來了?」
「來了!」個室木門趟開,一位下顎滿是鬚根、眼細鼻大樣子像卡通人物般的男子站在門口,正是阿弘。他面帶歉意苦笑揮著手,坐在我的身旁。
「喔喔小光好厲害!」美音雙掌貼在雙頰上,一副剛看見神跡的表情。「你是怎樣知道的?」
「我能感覺到。」
「就在阿弘你進來之前,小光就說你已經來了,就像有預知能力一般,好厲害好厲害!」美音手舞足蹈地向臉上寫著問號的阿弘解釋。
「又來了。」阿弘對美音所說的不以為然。「預知未來甚麼的,只是根據門外腳步聲判斷有人將要進來吧。又或者是剛好猜中而已。」
「我的確感覺到的。」即使遭到懷疑,但小光的語氣中沒有任何不快的意味。
「感覺甚麼的太抽象了吧。」
「你餓了,吃吧,別放涼了。」完全無視阿弘的說話,小光把兩塊燒肉夾進阿弘的碟子上。
皆川弘(33)比我們幾個都要年長一截,目前在市內一所大學當研究員,課餘常流連於實驗室中。雖然專攻化學,但對歷史也相當有興趣,喜歡透過探索和蒐集資料去理解事物。超級理性主義者,對沒有邏輯或根據的事物全然不感興趣,不時與純粹憑感覺行事的小光爭吵。
「對了,」一夫放下剛喝了一口的啤酒問我道。「旅行怎麼樣?一切順利嗎?」
「嗯嗯,就到了一個叫漁火別村的地方,去看那兒的古跡和集落廢墟。」當下便把行程的見聞由頭到尾,包括在廢棄辦公室中遇到穿連身裙的神秘女孩,一一分享。
「那種地方竟然還有年輕人在居住,真是不可思議呢。」
「對呀,我起初也以為只有老人才會留守這種幾乎連田地也沒有的窮鄉。」
「喂喂,別只顧用文字描述啦,快把照片拿出來分享。」阿弘說著,又把一塊燒肉塞進嘴裡。
這次旅行拍了超過一千張照片,當中不少是同一角度重覆拍的,也有如晚餐和路牌等等的隨拍,由於數量太多,根本來不及在聚會前篩選整理好。但看他們幾個圍著我的平板看得津津有味,似乎並沒有在介意。
「這道菜光看照片也能感到新鮮度爆表,真想吃一次。」
「看這廢隧道!超~可愛喲。」
「我看這張廢神社的照片,要是配上雪境,一定更美。」
「好看。」
四人一直賞面讚歎,害我也感到難為情。為了逃避尷尬,只好專心吃多點燒肉吧。(笑)
「是一所荒廢辦公室呢。」
「哦,是的。好像在十多年前發生過事故,然後就一直丟空至今了。」我解釋道。
在深山裡的兩層辦公室,到底是誰決定選址的呢?關閉的原因又是甚麼?門外的警察署封條,是否暗示著這裡曾經發生過甚麼事情?
我是否踏足了充滿謎團的禁忌之所?
慶幸至少我能夠全身而退,回到絢爛溫暖的城市,和朋友們同晉晚餐。
「喂美音,可以轉下一張了嗎?這張已經看好久了。」
「不行!請再讓我看清楚點。」
餐桌對面貌似出現小騷動,我放下吃剩半塊的燒羊肉片,只見一夫不斷嘗試將屏幕滑到下一張相片,而美音則拚命滑回上一張。
那是一張荒廢辦公室二樓的照片。
「請看看這裡。」美音把平板搶到手,放大照片,讓大家都能清楚看到當中的細節。
一根木柱躺在地上。目測長一尺有餘,乍看之下像是裝飾用的,頭尾兩端有折斷和被火燒過的痕跡。
「一根木頭……看來並沒有甚麼特別呢。」阿弘捋著鬍子作思考狀。
「它不屬於這個地方。」美音斬釘截鐵道。「看看木柱中間的神紋,應該是屬於某所神社的。這可能是神社屋頂的一角或樑柱的其中一截。」
不愧是考古學優等生,美音比拍攝這張照片的我看得更仔細。數年前為了完成畢業論文,美音有一段時間日以繼夜搜集神社建築演變的資料,對於近二、三十年建成或重建的神社尤其有印象,在座對於社寺建築的知識無人能出其右。
「神紋是神物呢。不要小看神物喔。」講到跟鬼神有關的話題,小光顯得興致勃勃。
「我的疑問有二:屬於神社的神紋為何會出現在廢墟中,此其一;」美音像偵探劇集中的大偵探一般解釋著。「第二件令我在意的事,是神紋的來源。」
「據我出發前做的調查,那邊附近方圓數里並沒有神社——除了一家已荒廢多年的廢神社。會不會是——」
「不會。」美音果斷地否定我提出的可能性。「這神紋的式樣很獨特,要是我沒記錯,是來自國內別處的。」
「是分社之類的?」一夫搔著頭,等待美音繼續講下去。
「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待我回去翻查資料,多半就能找出木柱上神紋的主人了。」美音豪氣地喝了一大口啤酒。「然而它為甚麼會出現在荒廢的辦公室裡頭呢?」
「該不會是……」一夫吞一口口水。「有人在辦公室成為廢墟後,才把那附有神紋的木頭丟在那兒?」
「雖然聽起來很荒謬,但這是目前唯一的解釋。可是為甚麼……甚麼人會做這種事呢?」
甚少發言的小光突然冷笑,低聲道:「只怕不是人類,而是鬼神所為吧!定然有某種神秘力量——」
「又來了。」阿弘不客氣地打斷小光的發言。「妖魔鬼怪甚麼的不過是無知者的空想,科學才——」
「我覺得有古怪。」「我覺得古怪的是你。」二人各不相讓。
「踏進鬼神交鋒的領域還能全身而退,該說是道行夠高還是走運呢。你可沒有亂說話吧?」小光向我展現詭異的咧嘴笑,我連忙回答「沒有、沒有」。
「其實不少被稱為廢墟的地方,實際上是有人去打理的。」阿弘說話時眉頭微皺,看上去像個年過 40 的大叔。「有可能是區域保育人士、志願者,或者是居住在附近的居民——」
「肆意否定鬼神的話,鬼神可是會生氣的喔。」
「喂,至少讓我把話說完啦。」
「咦咦是誰在說話呢?我可不想跟褻瀆神靈的人沾上邊啦。」小光作勢躲在美音身後,個室內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阿純。」沉思了一會的美音開口,總算讓小光和阿弘暫時休戰。「這個地方讓我很在意。你可以給這照片——不,把所有在這間辦公室拍的照片都傳給我,可以嗎?」
「當然可以。」
關於我漁火別村之旅的話題結束,眾人轉而討論一夫月前到埃及拍攝的趣事,讓我鬆了一口氣。
幸好美音剛才沒有提議前往漁火別村。
第四章 - 詛咒
薄雪連天地,銀華壓綠草。冬休復課後第一個星期,氣溫仍徘徊於全年低點。今天也是司空見慣的真冬日。
校巴緩緩駛過集落牌坊,在一所平房門前停下。一名婦人從家中走出。
「謝謝大田先生。」校巴側門打開,一名身形嬌小、紮著小馬尾的小一女孩蹦跳而出。「媽媽!」
「祐里!」坂本星美輕抱女兒,又向著正在開走的校巴致謝。
「好冷喔,媽媽。」
「嗯嗯,快入屋吧。」
「我回來了——媽媽媽媽,星期日我可以出去玩嗎?」
「出去玩?這種天氣還是留在家裡比較好不是嗎?」
「那個……芽衣子同學邀請我去她家參加生日派對,就在星期日喔。」
「是嗎?」
「還有阿希同學她都會去喔。我們是最最要好的朋友呢。」
「那很好呀,讓我先打電話給芽衣子媽媽說一聲吧。」
「太好了!謝謝媽媽!祐里最喜歡和朋友們玩了!」
* * *
坂本真司站在廚房洗手盆前,身旁有喝了半杯的燒酎。星美放輕腳步走下階梯,也來到了廚房。
「老婆,祐里她睡了嗎?」
「十分鐘前跟她講了床邊故事,應該睡了。」
「太好了。」真司嘆了一口氣。
「你還好嗎?怎麼今天看起來好像特別累?是工作太辛苦了嗎?」
「不,其實……」真司閉上眼深呼吸,喝一口燒酎,連同口水吞下去。「有件事情想要跟你商量。有關於我們家的。」
「是,請說吧。」星美雙手溫柔地放在丈夫的握緊的手腕上。
「搬家吧。舉家搬離這裡,以後不要再回來。」
「搬……家?」
「對,愈快愈好。」
「有必要這麼急嗎?畢竟一切才剛上軌道,祐里在學校也交到朋友呢。」
「這……實在很難解釋清楚。」真司不安地擠弄著手指。「但你必須相信我,哪怕只是這一次。」
星美抬頭凝視著丈夫惶恐的雙瞳,然後從杯架拿出一隻玻璃杯,把丈夫杯裡的燒酎分一半給自己。
「親愛的,你知道嗎?自從你說要帶我去見你父母當天起,我已決定把一切都押在你身上了。搬家的事就聽你的吧。」
「謝謝你。」夫婦二人把杯內的燒酎喝乾。
「不過……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是想了解原因。雖然我未必明白,但我保證無論如何都相信你。」星美向真司投以信任的目光。
「好吧,畢竟你也有權利知道。聽好了——這裡被詛咒了。我們住的地方。整個區域。」
「胡說的吧?」
「不,那是我親耳聽到的。連神社的人都這樣說,看來假不了。」
「說是詛咒……到底是怎麼樣的詛咒呢?」
「死。」
「死。」星美倒抽一口涼氣。事情比她估計的還要嚴重。
「而且已經有受害者……一個在家門口抽煙時遭到熊襲擊,失血過多致死。」
「太可憐了。」
「另一個,喝完酒獨自回家的大叔。同樣是被熊襲擊,肚皮都被劃破了。還有村役場的中谷先生……」
「是熊嗎……」
「可是現在是 2 月,2 月是熊冬眠的季節。在這種時候接二連三發生熊襲擊人的事件,不是很不尋常嗎?」
「我的想法跟你相同。」星美閉上眼,纖柔的雙手輕蓋口鼻,試圖壓抑心中的不安。
「你明白我在擔憂甚麼吧。」
「有股超自然的力量在……下一個受害者可能是我們。」
「嗯。」
「聽你說得我也害怕起來了,還是早走為妙。就這樣決定吧。」
「謝謝你的理解。」
「在跟我客氣甚麼啦,關懷丈夫是妻子的責任呀。倒是在想該怎樣跟祐里講……」
「祐里還小,暫時別跟她提起任何跟詛咒或命案有關的事比較好。就說公司安排爸爸到別處工作,要舉家搬遷吧。」
「沒有異議。」
「那麼接下來就是搬遷目的地……雖然萬二分不情願跟老爸打交道,但如今別無選擇,我就試著央求他讓我們回老家暫住吧。在青森的老家有兩間空房,基本生活設備和棉被等等都不缺,我國中時用過的書桌也可以給祐里用。你看怎樣?」
「青森的老家……棒極了!『早上一起床就能從窗戶看到海』,我記得你這樣說過呢。」
「是嗎?不經不覺住在山林圍繞的地方好幾年,差點都忘了海長甚麼樣子了。」
二人被這句話逗笑了,繃緊的氣氛總算緩和了些。
「你知道嗎,祐里今天才問我周末可否參加朋友的生日派對。剛交到朋友馬上就要告別了,好可憐喔。」
「雖然很可惜,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呀。」真司洩氣地搔搔後腦勺。
「只希望祐里不會怪責爸爸媽媽咯。」星美邊說邊把燒酎杯洗淨。
「說實話,其實我挺喜歡這裡的。」
「騙人的吧?你不是一直很討厭住在這種窮鄉僻壤嗎?怎麼忽然喜歡上了?」
「起初的確不太習慣啦。四周除了樹木還是樹木,交通諸多不便又沒有好吃的餐廳。相比之下,從老家坐半個鐘頭鐵路就能到達市中心,實在方便多了。」
「那怎麼現在就習慣了呢?」
「因為有你嘛。有你的地方就是好地方。」
「胡說八道!」星美輕輕朝丈夫腰間打了一拳,臉上卻是不能自已的甜笑。
「總之明天早上如常讓祐里乘校巴上學,我打電話給老闆辭職,然後跟你一起收拾行李。」
「待祐里下課回家再告訴她搬家的消息吧。」
「嗯,雖然很殘酷,也只好這樣做了。我們一家的安全是最優先考慮。」
「沒錯……」星美伸著懶腰打了個呵欠,夫婦倆一同回房間。
後天早上 9 時 50 分,曇天弱雨。
坂本家一家三口吃過最後的早餐,整裝待發。由於收拾時間有限,加上老家不缺家具,因此決定只帶走衣服和個人物品,剛好放滿家庭車車尾、後座和中座的一半。
「這些就是全部了嗎?」剛打開副駕駛座車門的星美問道。
「就這樣……不,等等,閣樓的小提琴,差點忘了。」真司折返屋內。
「我和祐里先上車等你囉。」
* * *
到達青森老家時已接近晚上十點,祐里的祖父母在門前迎接。
「爺爺!嫲嫲!」
「呵呵,祐里醬,好久不見啦。阿嫲好想你喔。」
「快把祐里帶進屋內,不要著涼啦。」祐里祖父命令著。「星美你也辛苦了。」
「不不,是我要衷心感謝老爺你們的照顧才是。」
「喂,臭小子!」祐里祖父向著車子大喊。「快來幫忙啦,是不是要老婆一個人拿行李啦?」
「老爺,真司他……他會稍後再來的。」星美用生硬的假笑把激動的情緒壓抑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