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3日 星期六

《死角》



■ 23.12.2012


「本地新聞。一名女子今早倒臥於屋苑平台,其後證實死亡。警方列為自殺案,調查後認為案件無可疑。
事發於雲昇花園,今日早晨大約六時,當值保安員聽到一聲巨響,趕到事發地點,發現死者倒臥在 2 座平台一個花槽旁邊,鮮血四濺。『她毫無反應,動也不動…我立即通知同事報警,幸好該路段平日較少住客經過…』
經過初步調查,警方認為事件涉及感情糾紛,死者死因無可疑,而死者前度男友經警方問話後離開警署。他神情木訥,並無回答記者提問…」
這類型的慘劇,在這個城市裡時有發生。
莫道醫護人員駕輕就熟,新聞報導員司空見慣,就連電視機前的大眾都日漸感到麻木。看到不認識的人遭逢不幸,一聲嘆息彷彿也是多餘。
記者鏡頭下的死者前度男友,在用以遮面的公文袋下仍然可見其木訥的神情,配合無情的此起彼落的閃光燈,這位純粹到警署協助調查的良好市民,此刻看上去居然像個嫌疑犯,只差沒有頭罩和手扣。
有人因為自己的行為和說話而走上絕路,在法律上未必需負刑責,但心裡難免感到不安。我不殺伯仁,伯仁為我而死,這種思緒,只有身歷其境的人才能意會。雷靖匡這位前度男友,大概正在細味這般滋味。
把電視關掉,到露台把煙吸掉了半根,又復回到室中,軟攤在沙發上。看著自己在鏡頭前的窘態,實在不是一件過癮的事情。回想今天發生的事,再回想過去的點滴,很多很多片段在腦海如急流一般擦過,心中不禁犯愁——然而這種愁緒卻只徘徊於可惜,而未及悲傷。畢竟,對於那位已然逝去的,已經沒剩下甚麼感情。
自從新聞媒體作出有關的報導,手機就一直響個不停,震個不停,閃個不停。囤積的成千上萬個未接來電和訊息當中,大概有很多都是到老死不相往來的無聊人。靖匡自懶得應酬這些人,只想享受片刻的寧靜,哪怕只是一瞬。
來電的人是關心,是八卦,是指謫,是安慰還是其他,靖匡都不感興趣。回想起昨晚的情景和對話,他努力地嘗試找出一語成懺的那句話,那句言者無心,聽起來無關痛癢的話。
過了很短的時間,靖匡便找到填補情侶一欄空檔的人。這算不上不合理,因事實上他對前度早已沒有感情,若非有人不顧面子死纏爛打——嗯,人死已矣,批評的話還是少說為妙。總言之,在前度過世兩個多星期後,靖匡就有了新的伴侶,徐幗湘。
雖然那宗命案發生的地點不在他的家中,但靖匡還是穩字行頭,等到命案發生後的第五十天,也就是前度尾七歸魂之後,才迎接幗湘到家同住——這多少受到家母迷信的思想影響。
相傳人死後經過七七四十九天就會回到地府,不再留戀人間往事。
幗湘搬進來住以後,兩人得以朝夕相對,關係變得更加密切。搬進來的第一天,兩人為了搬運家當,勞累得筋疲力盡。晚上雙雙躺在床上卻都不願睡去,結果還是促膝談心,渡過了整個漫漫長夜。
接著的那天的晚上,靖匡做了一個夢。
他走在一個奇異的空間,四週是閃爍交錯的螢光粉紅和螢光黃,外加一點又一點白光若隱若現,卻不甚刺眼。沒有牆壁,沒有陸地,杳無邊際,卻能如常走動。
這是靖匡第一次來到這地方。從未在以前的夢境出現過如此的場景。
正當靖匡感到大惑不解,一把氣若游絲的聲線在他身後響起:「很…很痛…救我…」他想也不想,立即回過頭看,可是甚麼都看不見。聲音的確是由身後傳來,但遑論有人,就連鬼影都沒有。
奇異的場景,鬼魅的人聲,不禁使他感到份外心寒。
他深呼吸一下,繼續往前走,不出幾步,又感覺到在他的背後,有隻手掌輕輕的拍著他的肩頭,像是在提醒他遺下了甚麼。
靖匡毫無防備的回頭,就看到了極其可怕的東西!
那大概是一個人。用「大概」,是因為實在和平常的人類相去甚遠——它的臉像蜂巢般千瘡百孔,彷佛經歷過甚麼重擊,扭曲得難以形容。面門上的凹陷處,大得深得可放進一個拳頭,打通了眼鼻口之間的間隔,根本無法判斷它是在笑還是在哭。血水混和不知名的體液,肆無忌憚,源源不絕的湧出,雙手的骨頭不難看出已斷成了好幾節,全身沒有一處沒給鮮血所覆蓋——如此可怖的情景,絕對是靖匡有生以來從來目睹,也從未想像過的。他驚得大呼一聲,毫無保留地宣洩著恐懼,聲嘶力竭,雙腿一軟,坐倒在地上,怯懦地節節退後。
面前那彷似人類的東西,隨著奇異的空間一同慢慢縮小,直至在他的眼前消失。他環顧四週,是一片的寂靜,是他的睡房,是被驚醒的幗湘。
「做噩夢了嗎?」幗湘懇切的問道。靖匡急促地點頭,汗珠隨即揮灑而下。
她輕柔地纏在靖匡的腰間,安慰道:「親愛的,別怕,我在這兒。」
剛才那極度恐怖的情景仍然歷歷在目。靖匡張開雙臂,狠狠的把幗湘抱住,像是遇溺者拚死抓住救生圈一般。幗湘好不容易才騰出一隻手,亮起了几子上的熔岩燈,調到柔和的黃光,又稍為推開靖匡,製造一點距離,使他能夠清楚的看到自己。
靖匡這才逐漸定過神來。抹去額上的冷汗,又再把幗湘抱住,感激她對自己的關懷。
「是不是習慣了獨自進睡,今晚多了我在旁,有點不習慣?」幗湘佻皮的問道。「那好,我到客廳去睡好了。」說著作勢離開。
靖匡拉著幗湘的小手,一把拉回床上。「不,不准走,留下來陪伴我,我需要你。」
「陪到何時呀?」
「一世也不許離開…」


也許是近來工作壓力過大,也許是日間過度勞累,也許是其他看似不著邊際的原因——靖匡想出了十多個理由,試圖解釋昨晚那個噩夢出現的原因,卻沒得出甚麼結論。那個恐怖的夢境,那個令人不寒而慄的畫面,給了靖匡一記重重的震懾。幗湘花了半天,不斷想法子安撫他,告訴他「那不過是夢境」,才令靖匡的情緒稍為平伏。
這晚兩人依舊大被同眠。靖匡心中還有點惆悵,害怕昨晚的噩夢重臨。身為枕邊人的幗湘自然都看在眼裡。
「來,手給我。」幗湘說道。「我們就這樣手牽手一同進睡,睡醒前誰也不准放開手喔。無論你遇到怎麼樣的妖魔鬼怪都不用怕——有幗湘老師在,誰都不敢欺負我的靖匡寶貝。」聽了這話,靖匡不禁傻乎乎地笑了起來。他的心情相當複雜,既有點無可奈何,又感到甜蜜,還有一絲歉意。幗湘是個幼稚園教師,此刻她竟把自己當作幼童般照料,實在是哭笑不得;甜蜜是因為感受到幗湘對自己無微不至的關心;而要她為了自己區區一個噩夢而費心思,也令靖匡心生歉意。
在熔岩燈預設的紅光映照之下,二人四目交投。幗湘的眼神,真摯之中帶一點神秘感。靖匡凝視著幗湘深邃的眼眸,看見了自己,也看到深鎖在她瞳仁中,更無盡的未知地帶。他抽一口氣,決意要更深入地探索她的秘密……
前晚的噩夢,並沒有在昨晚重現。靖匡幗湘倆手牽著手一覺睡到天明,差點兒沒弄得上班遲到。這天靖匡沒再像昨天一樣,為著那個噩夢而苦惱。他甚至想過要感謝那個噩夢,感謝那血肉模糊的怪胎,讓他和幗湘的距離拉近了不少。
結果他求仁得仁,當晚又做了個夢。



他重回到那螢光粉紅和螢光黃斑駁的空間,四週依舊是空無一物。靖匡心裡兀自盤算著:不來白不來,既然又來到這個鬼地方,今次非要探個明白不可。他以一記深呼吸壯膽,做好隨時碰見怪物的準備。
懷著備戰的心態,走了數步,他隨即感覺到左手有被捏住的感覺——這自然是因為和幗湘手牽手的緣故。想到這裡,靖匡感到安全多了,自信沒有甚麼能夠把他嚇到。
靖匡逕自走著,四週的環境卻沒有變化,他也不禁懷疑,到底要走多久才能看到些甚麼。正值心思躊躇間,一個身影在面前出現,徐徐步近。這是一個人,無可置疑的一個人。靖匡看得清楚,那不僅是一個人,而是一個認識已久的人——羅翠瑩,他的前度女友!
翠瑩一身冬日衣著,黑白灰的色調是她生前最愛的搭配。和靖匡相對而立,約莫有一米的距離。她對靖匡微笑,氣質從眉宇之間散發,曾幾何時熟悉的神情,靖匡卻有陌生的感覺。在他的印象中,上一次看到翠瑩的笑臉,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在這奇詭的空間重遇她,配上久違的微笑,使整件事情披上了詭異的外皮。
「你好嗎?」翠瑩開口說話,可是聲音卻是從靖匡的背後傳出,而不是由唇所發。
「還好,我…」
「你當然好,我可慘得很啦,這裡很寒冷,很寒冷…」未待靖匡回答,翠瑩便逕自打斷。「你有想念我嗎?」
「你…」
「他媽的,我怎麼能問得出這句話。」翠瑩再度打斷,而且笑容漸漸變得陰森。「我離開後你甚至連一根香燭都沒燃過,又怎會想起我?哈哈…」她陡地揚起手掌,掌心面向著靖匡,幾處自殘造成的刀傷清晰可見。血不住自創口滲出,轉眼間整隻手掌都披滿了血絲。翠瑩的微笑演化成一陣笑聲,可是卻愈笑愈苦,令人根本分不清她是在笑,還是在嚎哭。
靖匡吃了一驚,又感到左手被捏住的感覺更強烈,乍看之下,發現左腕被一條若隱若現的銀器鎖住——那是一條項鏈,是某年他送給翠瑩的生日禮物。他一抬頭,只見翠瑩手掌上的血跡,像倒帶一般,逐漸走回創口內。
「雷靖匡,你可以忘記我,但我不會忘記你,永遠不會…」翠瑩的身影漸漸化淡,頃間消失不見。纏在靖匡左腕的項鏈也隨之消失。螢光空間也像濃霧般散開,縮小,消去。
幗湘把滲了溫水的毛巾拿在手裡,替靖匡抹走額頭和背上的汗珠。執起靖匡的左手,撫摸著手背上被鐵器纏過造成的凹痕,困惑地說:「這到底是甚麼一回事…誰把你弄成這個樣子?」靖匡搖搖頭表示不知道。他在想,要是告訴她這凹痕是從夢境裡帶回來的,實在是無稽得連自己都不相信。幗湘看到靖匡這種窘態,也沒再追問下去,轉而好好安撫他的情緒。
趁著幗湘去換毛巾的頃刻,靖匡把剛才的那個夢很快地重溫了一次。這次沒有遭遇到極其恐怖的怪物,卻遇上了翠瑩,和她掌上那些怪異的創口。手上的凹痕,按下去還隱隱作痛,實在是疑幻疑真。這個夢和前晚的夢,會有甚麼關連嗎?這樣擾人的夢,還會持續多久?
「雷靖匡,你可以忘記我,但我不會忘記你,永遠不會…」







往後事情的發展,大概不出眾人所料——怪事並沒有完結的跡象,而且接二連三,愈發光怪陸離,甚至連正常的生活也被搞亂。
其一是靖匡胸口一處突然冒出一個紋身圖案,一個「瑩」字的紋身圖案,那是靖匡早年為對翠瑩表達愛意而紋上的。和翠瑩分手後,便立即動了個小手術把它除去,並向幗湘解釋說這是意外燙傷。
誰知某晚噩夢驚醒後,那紋身又再重現人間。幗湘看在眼裡,自然是十萬個不是味兒。
又如在靖匡生日的那一天,家裡的門鎖毫無預兆的壞掉。靖匡電召鎖匠前來修理,可是鎖匠花了個半天也未能修復,最後只好把它整個更換掉。破財事少,磨滅了到外面玩的興致事大。意興闌珊、滿腹牢騷的靖匡,最後只能和幗湘在附近的快餐店「慶祝」生日。
還有春節前夕的晚上,廚房的幾條水管忽然不約而同地爆裂,靖匡幗湘倆一個忙著修理,一個忙著清理,經歷了好一段時間才收拾殘局。身心疲累的兩人,自然被迫打消了逛年宵的念頭。
這些看似巧合,看似純屬意外的事件,在詭異的氣氛瀰漫之下,顯得很不巧合,很不尋常。他們總是感到,有一股不明的力量,一雙無形之手,每天在他們背後漫遊,擺佈著他們倆的生活,非要把他們玩耍得半死不活不可。
在不安與無助的籠罩下,靖匡和幗湘試圖尋找一些幫助。他們經過一番穿針引線,某天一同前往拜會城中頗具名氣,傳說通靈有術的渡蘭法師。渡蘭法師也不推辭,答應到靖匡的家裡去調查。
一路上,渡蘭法師的神情看來十分輕鬆,還不時好言安慰靖匡和幗湘,著他們不用過於擔心。可是當到達靖匡住處所在的雲昇花園,渡蘭的神色便開始繃緊。電梯到達所在樓層,及至靖匡的家門口,渡蘭更是歎息連連,臉上冒出了汗珠。
渡蘭在靖匡家中四處踱步,時而神色凝重地輕撫牆壁,時而若有所思地對窗外凝視,時而全神貫注地沉思。過了約莫十五分鐘,三人一同離去,渡蘭總是不發一言。
三人安坐於城中一所道觀的飯堂,桌上放了一碟碟的素菜,可是大家都憂心忡忡的,不見得有甚麼胃口。
「這女孩的怨念之深,實屬罕見。」渡蘭口中的女孩,自然是指翠瑩而言。「她死前肯定是受了很大的冤屈,無法想像的不快,導致她死後遲遲不肯投胎轉世,決意繼續留在人間,直至拿回她曾經失去的事物。敢問兩位仁兄…究竟是在何處招惹此等惡鬼?」
幗湘瞪著靖匡,靖匡垂頭不語,好一陣子的沉默,就連勘破紅塵的渡蘭也難免受到如此尷尬的氣氛影響,心中暗罵自己不解人性,說錯了話。
「大師,」幗湘的語調相當懇切。「請問有甚麼方法可以使那冤鬼離開呢?」
「理論上,只要在生的人做些事兒去滿足它,逐步減輕它殘餘的怨念,假以時日它自然就會離去。只是…這女孩的怨念實在太深,恐怕非一朝一夕可解。」
「那該怎辦才好…」幗湘顯得十分焦急。「大師,你一定有別的解決辦法的,對嗎?」
渡蘭猶豫了一下,似是有口難言:「這個嘛…我想…我有件法寶,或許能派得上用場,但實在有點難為…這樣吧,你們明天再來找我,讓我到時再跟你們解釋解釋。」





是夜,古怪的夢境又困擾著靖匡,自然也打擾到幗湘。對靖匡給予無微不至的照顧,代價就是讓自己病到。
一連數天,幗湘都臥病在床,病懨懨的在床上輾轉反側,連下床的力氣彷彿也沒有。幸而幼稚園方面體恤她的狀況,特准她休假養病。靖匡每天下班後立即趕回家,為幗湘弄些清淡的菜;遇著非加班不可的日子,他也會在歸家途上給幗湘買白粥,又請相熟的醫生上門為幗湘斷症,以期早日康復。
可是幗湘的病情並未見好轉。本來,充份的休息,加上定時服藥,該可以治好幗湘的病,但她的身體狀況卻是每況愈下,醫生為此也不禁大惑不解。靖匡坐在床邊,輕輕地握著幗湘冷冰冰的手,臉上盡是憐惜的神情,差點兒沒掉下眼淚來。想起幗湘長時間以來一直為了自己的事而操心,夜裡也不能安枕,現在甚至患上重病,心裡說不出的難過。除了輕撫著幗湘的臉予以支持,靖匡根本不能做些甚麼去幫助她,去減少她的痛楚。
是夜夜色清明,無風無雨,靖匡望著窗外,有種無力感牢牢地壓在頭上,幾乎要令他窒息過來。他又想起了渡蘭法師,細細回想著他的話,忽然有一些意念,在腦海中如流星般閃過。
拯救幗湘的法子,可能就掌握在自己手中。
「來了來了…大清早就來敲門…哇!你…他媽的臭小子…」
「請讓我…」
「滾,快滾!你這殺人兇手…是你害死我的翠瑩…嗚…」
「伯母,能讓我進來…上柱香嗎?」
經過一番糾纏,靖匡還是成功闖進去——那是翠瑩媽媽的家。翠瑩的遺照放在門口不遠處,旁邊擺放著鮮花和一些精緻的小裝飾。
靖匡面對著靈位,凝視著翠瑩的黑白照——那是她中學時代的照片,其時翠瑩還未認識靖匡,照片中的她笑得十分甜美。
靖匡點燃了一紮香,對翠瑩的照片誠懇地敬三鞠躬禮,然後把香安插在香爐中,喃喃自語地說:「是我對不起你,是我做錯了…所謂冤有頭,債有主,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求你放過幗湘吧,她是無辜的。要報復的,請盡數報在我身上。我心甘情願接受…」說罷把帶來的大束鮮花抱在手臂中,然後放在靈位前的桌子上。
翠瑩的媽媽一直站在旁邊,一言不發,注視著靖匡的一舉一動。靖匡自知不便久留,既拜祭完畢,便道別離去。翠瑩的媽媽也只冷冷的回話一句「有心,不送了」,與往日待靖匡如同己出的態度,成了一天一地的強烈對比。
回到公司,用半天的時間完成一天的工作,加上無間斷地擔心幗湘的健康,使得靖匡身心俱疲,彷彿只剩下一個軀殼,苟延殘喘著回家。當靖匡拿出門匙,準備開門之際,門卻已被打開,一個精神抖擻的徐幗湘出現在他的眼前。
「天呀,你看起來好累,」看到靖匡疲累的面容,幗湘感到十分擔憂。「快,快進來,不要老是呆在門口。」
和早上半死不活的樣子相比,眼前的幗湘容光煥發,看來沒半點毛病,這使得靖匡感到非常驚訝。但這畢竟是一件好事,雖然難以致信,也不禁令靖匡大感欣慰。
幗湘看穿了靖匡的心思,便解釋道:「說來也真奇怪。昨晚我一睡就睡到今天中午,起床的時候竟感到疲勞盡消,精神爽利,真的有這麼一刻,我以為自己迴光反照…後來請醫生上門檢查,她也摸不著頭腦,說我的身體狀況非常健康,絲毫沒有患病的跡象。」
靖匡口張得老大,卻說不出半句話來,不折不扣的啞口無言。幗湘一把抱住靖匡,在耳邊輕聲說道:「這幾天來有勞你的照顧了。來來來,讓我給你按摩一下。」








「靖匡。」
「怎麼了?」
「你愛我嗎?」
「當然愛啦,那還用說嗎?」
「這陣子發生的事令我好害怕。」幗湘躲進靖匡的懷抱中。「先是你的連環惡夢,然後門鎖壞掉,水管破掉,我又患上重病,還有大大小小的怪事…我覺得好心寒呢。」
「親愛的,我就在這裡,別怕。」靖匡把她緊緊抱住。
「我在想…我想我有點受夠了的感覺。」幗湘輕輕的推開靖匡。
「別這樣嘛,問題很快就會解決的,相信我。」
「我是認真的。我有種感覺…覺得你根本不想去解決這個問題,只是在拖延時間,任由我在擔驚受怕。」
「別胡說,我從來沒這樣想過。如果有甚麼方法能夠解決目前困境的話,無論如何我都會嘗試。可惜就是沒有…」
「如果我說有方法呢?」幗湘的語氣帶點挑戰。
「那倒要你說來聽聽。」
幗湘走出房間,頃間復回,手上多了一個看起來有點老舊,約莫一個金柚大小的正方木盒。她雙手小心翼翼的把木盒抓緊,像是為了避免洩漏某種驚天大秘密。
「你不會怪責我的自把自為吧…?」幗湘一臉無辜地問。
「傻瓜,我當然不會。」靖匡儘管覺得這個問題問得有點古怪,但還是如反射動作般回答了標準答案。「這到底是…」
「盒內放著的是一顆明珠,名叫澄鳴珠。」幗湘緩緩把木盒打開,一顆如龍眼般大的珍珠躺在恰到好處的凹位內,慢慢地自轉著。「從渡蘭大師那裡借來的。」
「你見過渡蘭大師?」
「是呀,我中午醒來感到身子無恙,便想起渡蘭大師數日前的話。我知道你為了公務忙得不可開交,又要為了我的健康而煩惱,所以便自行前去找渡蘭大師,這樣你便不用奔波勞碌了。」
「叫澄鳴珠嗎…」
「沒錯,這就是渡蘭大師提到,能幫助我們解開困境的法寶。他說只要把這顆明珠放到適當的位置,就能使冤魂煙消雲散,再也不會纏繞著我們了。」幗湘比一比几子上的熔岩燈。「大師說,全屋最適合的地方,就在那枝燈旁邊。」
「煙、消、雲、散…?」靖匡感覺不太好受。「不行不行,這太殘忍了,快把它收起來。」
「殘忍?」幗湘的臉部表情明示著難以置信。「你那位前度女友如此折磨我倆,這不是更殘忍嗎?」
「沒錯,她是有做得不對的地方,但罪不至死呀!」
「她已經死了!她一個死人在折磨我們兩個活人。活人會感到痛感到害怕,死人不會!不把它幹掉的話,我們永遠不會過到正常的生活!」
「我有方法…我有方法!相信我,我會設法使她的怨恨逐步減少,再過些日子,她自然就會離開,不會再煩著我們啦。」靖匡試圖使幗湘改變主意。
幗湘反唇相譏:「使她怨恨減少?在初一、十五要給她上香嗎?還是在情人節買一束花燒給她?你們拍拖 N 週年紀…」
「夠了!」靖匡情緒激動的吼叫著。「我也是不好受的!」
幗湘深深地吸一口氣,嘗試抑壓著波動的情緒:「請搞清楚一點,我才是你的女友,我才是你需要關心和照料的人。你處處維護著你那位陰魂不散的前度女友,忽視我的恐懼和不安,這樣說得過去嗎?」
「她畢竟是我的前度女友…我還不想幹得太絕情。」
「那是你的前度,干我何事?我可是無辜的!我這些日子受了多少煎熬,都是拜你的前度所賜,難道你不了解嗎?」
「那…那總會有解決方法的。要把她打得煙消雲散,實在太殘忍,我幹不出。」
「我看你大概是對她餘情未了…你說,你還是喜歡她的,對嗎?」
「別胡思亂想!我只是不想待她太絕情而已…」
幗湘低下頭默不作聲,急促的呼吸聲,顯示此刻情緒極度不穩,雙眸中隱隱亮起淚光,顫動了眼皮。在旁的靖匡不發一言,不知道是意氣難下,還是在盤算著甚麼。


這個夜上顯得特別寧靜,也特別長。睡不著覺的靖匡和幗湘誰都不比誰好過。
換了是平時,他們兩個之中總有一個會不計前嫌,放下無謂的面子問題,主動去哄對方,爭拗鮮有超過十五分鐘的。
呀,記錯了——這應該是靖匡和前度女友翠瑩的相處方式。
靖匡雙手枕在後腦,逐格逐格的回憶起從前跟翠瑩在一起時的片段。九年來,幾多風風雨雨走過,幾多良辰美景享受過。在這三千天左右的歲月,兩個人之間的爭執不計其數,但都很快便解決掉。他特別記得翠瑩說過的一句話:「不要因為一時的衝動和氣上心頭,而斷送了一生的幸福。」
這話固然說得對,但又有多少人能夠辦到?就是連翠瑩自己都不行——想到這裡,靖匡不由自主的歎了一口氣,不知是替翠瑩,還是替九年感情的逝去感到可惜。
其實翠瑩已經遠去,自己也有了幗湘這位感情穩定的新歡,這是靖匡心裡明白的事。幗湘對自己實在好得很,也付出了很多,倘若自己仍然沉溺於舊事,的確是對幗湘十分不公平。但,如要跟隨她的意思,設法消滅翠瑩的冤魂,卻是萬萬不可。無論翠瑩如何可惡,但也罪不致死,何況她已經死了一次…
想起正在冷戰的幗湘,靖匡雖然心中有氣,但心想總不能把她放著不管。正打算轉過頭去看看她,卻發覺靠牆的半邊大床空空如也,哪裡有幗湘的蹤影?正當靖匡感到疑惑之際,又從門縫中看到客廳的燈正亮著——靖匡想,大概是剛才想得出神,以致幗湘跨過自己走出房間也不知情。
無論是爭吵也好,和解也好,受氣也好,也總要到外面要看看她吧。
客廳中柔光普照,卻不見一人。靖匡放眼向露台望去,看到幗湘的背影,還有一縷縷的煙跡。
幗湘一身粉紅色睡衣,半躺在露台上的竹製躺椅上,用漫不經意的眼神仰視著走近的靖匡。身旁的茶几頂著一個煙灰缸(那當然是靖匡的),裡頭的煙屁股加上幗湘指間夾著的一根,剛好有三根。
看到眼前的幗湘,一派頹廢的樣子,靖匡實在覺得難以致信:「你在幹甚麼?誰讓你抽煙的?」
「你自己也抽煙,憑甚麼管我。」
「抽煙對身體不好!這個連小孩都知道,而且你還是個幼稚園教師,這…怎麼說得過去?」
「我喜歡抽就抽,反正你也不管我的安危生死了。」幗湘把手上的煙吸透,正要伸手拿新的一枝。
靖匡的手如疾風般搶過煙盒,使勁的往外拋,回頭對著幗湘沒好氣地說道:「你到底想怎樣?」
「我想怎樣?倒不如先說說你想怎樣吧!」幗湘霍地站起,雖然身高不及靖匡,卻有一種教人不敢侵犯的氣勢。「你家裡鬧鬼搞得你睡不好,是誰來安撫你、照料你?我知道你工作繁重,所以我剛剛康復就跑去找大師借治鬼的法寶,誰知你毫不領情,還罵我殘忍,處處維護那隻惡鬼!你剛才不是說『如果有方法解決目前困境的話,無論如何都會嘗試』嗎?怎麼不夠三分鐘就反口?我病得半死你也不做點事,卻又來阻止我抽幾根煙!雷靖匡,你到底想怎樣?」
「我…我當然想你好!不過——」
「不過?不過也想你那位舊情人好,對不對?我知道,你一直想要一個看起來兩全其美的方法,既不傷害她,又不會要我受苦。可是我告訴你,所謂兩全其美的方法並不存在!因為在你這樣想的時候,已經犧牲了我,要我為你的優柔寡斷而吃苦!不要再自欺欺人說你不想傷害任何人了,你只是想自己心裡過得舒服,然後掩耳盜鈴裝作沒事發生!」
幗湘的話幾乎毫無間斷,但吐出來的每一個字都一清二楚,鏗鏘有力,震懾人心。她把最後一句話說完,便怒氣沖沖離開露台,手肘還故意地撞在靖匡的背上。
面對幗湘一連串的爆發,靖匡啞口無言,頹然垂下重重的頭,撫摸著背上被撞的一塊,一副完敗的窘態。雙手支撐著身體,靠在露台的欄杆上,回想著幗湘剛才說的話。靖匡心頭百感交雜,千萬種思緒在腦內縈繞,胸中的悶氣愈積愈多,想要往街外大吼發洩,又恐擾人清夢,名符其實的有口難言。
「站成這個模樣,不怕掉到街上去嗎?哈哈哈!」靖匡腦內傳來翠瑩的聲音,她的身影也隨之出現在靖匡的旁邊。「還好是你,換了是那個惡毒心腸的女人,我早就把她推下樓去了。」
靖匡看著翠瑩幸災樂禍的臉色,沒有感到訝異,也沒有害怕的神色,反為有種莫名的親切感。經歷過短短一晚內兩次爭吵,靖匡心亂如麻無處宣洩,如今難得有人——嚴格來說是隻鬼——在旁,搞不好可能是一個不錯的傾訴對象。
翠瑩繼續道:「你今早給我上那些香的味道怪怪的…下次我不要這種。不過你送的花很合我心意,我愛死它們了,謝謝你。」

「你喜歡就好了。」
「嘖嘖嘖,為何要等我不在人世才懂得對我好呢?——我明白了,你對我好只是因為不想我繼續干擾你們甜蜜的生活,對不對?」
靖匡無言以對。
「看來我應該每兩、三天就要搗亂一下,這樣你就會不斷給我送禮物了,呵呵!下次應該弄壞睡房的門鎖,還是要在水龍頭做手腳呢…」
「你不怕幗湘忍不住把你消滅掉嗎?」
「哈哈!我怕她甚麼,反正你肯定會阻止她的,對吧?」
「要是她趁我上班的時候來個先斬後奏,你就完蛋了。」
「那麼關心我幹嘛?只要我消失掉,你們就可以重過美好的生活了,不是嗎?」
「我不忍心要你再受一次苦——」
「雷靖匡,你省點用吧,我不吃這套的。」翠瑩的臉色變得有點難看。
「不,我是認真的。當我獨處的時候,有時回憶起跟你一起的歲月,以及之後我倆激烈的爭吵,你做了無可挽救的傻事…我是真的覺得很可惜。(翠瑩:就只有可惜嗎?)很可惜,很遺憾…應該說,如果讓我再做一次,我一定會處理得更好,更加照顧你的感受,最少不會讓你走上絕路。」
「我不要聽這些廢話,我只是要你說,你對我還有沒有留戀?」
「嗯…」靖匡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苦笑著。「從前是沒有的,但近來不知何解又有了…一點兒吧。」
「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走了。」翠瑩面上綻放出甜美的笑容。
「甚麼意思?你…」
「怨念解除了,也就是時候走了,你去問那個甚麼難度大師也會得到這個答案。」翠瑩的身影漸變透明。「哎呀,忘了告訴你,你的愛人吶,她一直沒睡,你快去哄她睡覺吧。」
靖匡望向客廳,只見一個憤怒莫名的徐幗湘站在當兒,氣得全身發抖,雙拳捏緊,兩行熱淚刻在臉頰上,看來已經站了好一段時間。原來幗湘離開露台之後,一直就在客廳中等待靖匡回頭。靖匡剛才的話她都聽得一清二楚。
這下突然的變故,靖匡始料不及。眼前的境物開始扭曲,他感到兩眼昏花,天旋地轉,頭痛欲裂,雙腿也失去支撐身體的能力,耳邊依稀聽到一串笑聲…
………
……



午後,露台,醒轉。
靖匡踏進客廳,看不到幗湘的蹤影,走進睡房,赫然發現有被搜掠過的痕跡,而且有很多東西不翼而飛——抱著頭看著這片狼藉,靖匡這下才意會到,幗湘已經連夜收拾細軟離開。
拿起電話想要聯絡幗湘,卻發現了數個未接來電,和顯示著15:16的時鐘。未接來電當中有五個是公司電話,一個是老板的手機,還有一個匿名來電。靖匡額角滲著冷汗,心知這次麻煩實在不少,但當下只想找到幗湘。
電話撥出了,卻接不通——聽筒裡機械的聲音告訴靖匡該電話號碼已停止服務。無論靖匡再撥多少次,也只得到這個麻木不仁的回應。
無故曠工,愛人遠走,一份無助的感覺重重地壓在靖匡身上,想要抽根煙減減壓,又想起自己昨晚把煙丟到街裡去。自作自受。
對,真的是自作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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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這篇小說原本想叫《悼念已離開的》,可是之後因為不喜歡而否決,經過一點思索,就換成了如今的名字:死角。提到死角,立即就聯想到好幾種事物:足球術語「死角入網」——皮球直飛球門死角,守門員奮力飛撲也是鞭長莫及;人遭逢進退兩難,無計可施的困境,可以說成「被迫到了死角」;死角也指盲點,一些力量涵蓋範圍以外的漏網之魚;也可能有其他的意義。至於本篇名為《死角》的意義為何,還是留給讀者們細想。
關於小說標題這回事,說到底我還是有一點堅持,那就是不CHOK(裝模作樣)。如果我要CHOK的話,這篇小說大可以叫《那年那天,我那死去的前度女友竟然回來尋仇!》,或《2013破天荒人神鬼仙境人間大混戰》諸如此類。可是我就是不屑做標題黨,也相信吸引人的內容都在字裡行間,而不僅僅在標題上。
在寫《死角》的同時,我也在寫另一篇小說,也用了僅僅兩個字作標題,滿有詩意的,我很喜歡。
2013 2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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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後記
說好的那篇正在寫的小說到目前為止仍處於冰封階段,大概可宣告胎死腹中了。本來以為有周詳的計劃便能一步步寫出好作品,事實卻是相反。有人說寫作不是要指示角色去做這做那,而是細心了解他們的性格和心情,為他們鋪設理想場地,讓他們說想說的話,做想做的事。我想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2015 2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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