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15日 星期一

《脫韁》



——「過去一直都是這樣做,是最失敗、最窩囊的人才會說出的話!


1.

阿釗這個人有著多重身份。他是我的好朋友、童年玩伴、小學同學和大學同學,經歷了近二十年的友誼,說我和他是好兄弟,絕不為過。

兄弟——我們也真的快要成為兄弟了。皆因我的女朋友阿雯,正是阿釗的親妹子。

阿雯比阿釗小一歲,和阿釗一樣,也是和我從小玩到大的知己良朋,而我和她的關係就是四個字:青梅竹馬。我倆在初中已開始拍拖,至今好像已經有十二、三年。在這段接近人生一半的時間內,我倆的相處算是不錯,並沒有像很多情侶一樣把吵架當家常便飯,也沒有三兩天就嚷著要分手的煩惱,一切都四平八穩,平和有致,就像要好的朋友一樣。

有人說,我和阿雯的感情美滿得羨剎旁人,在這個感情易來易去的世代,我倆算是對模範情侶;有人說,這段根本不是感情,是一段童話故事,我和阿雯不是普通情侶,是王子與公主。也有人曾質疑過這麼長時間的感情,會不會已經變淡甚至變質。

最後一個說法明顯是不對的。要是雙方已經沒有感情,又如何能夠相守十多年呢?何況去年阿雯大學畢業,我倆一起到歐洲旅遊;在雙方父母的同意下,半年前還開展了同居生活,足見感情何等深厚。

真的,以前我一直抱有這種想法。



2.

下班。在擁擠的公車上,接到老朋友阿釗的電話。

老友隔著聽筒相會,自不免寒喧幾句。阿釗問我「近來在忙甚麼」,我幾乎想都沒想,就回答說「忙著寫小說」。

「寫小說?哈哈,你嗎?」

「當然呀,不是我,難道是你?」

「怎麼了,大文豪,大作完成後打算出書還是拍成電影?」

「都不是。」

「那還寫來幹嗎?」

「就是喜歡寫呀。」我沒告訴他這是為了參加比賽,因為我已經猜到他的反應——獎金是多少?會有人賞識你為你出書嗎?

「有時你真的讓我搞不懂。老是幹著一些沒回報的——

「寫作是我的興趣,滿足興趣就是——

「好好好,你是想說『滿足興趣就是你的回報』吧。這句話我聽過太多次,都會背了。」

我沒好氣地悶哼一聲。阿釗大概從我的語氣中聽出我的不滿,便沒再在這話題上糾纏下去。

掛線後,我看到電話螢光幕上出現的新訊息。

「明晚有空一起晚飯嗎?」寄來訊息的是羅珊,她是我喜歡的人。

看著這不到十個字的訊息,心中居然有種難以言喻的甜蜜感覺。

「七點半,電梯大堂外噴水池,不見不散。」我回覆如上。

羅珊是我喜歡的人,但不是我的女朋友。我的女朋友另有其人。

可是我的女朋友卻不是我喜歡的人。


3.

焦急是不好的。

一旦焦急起來,人便會失去冷靜分析的能力,面對本來難度不高的工作,也會顯得手忙腳亂甚至犯下低級錯誤。沒有冷靜的頭腦,就無法好好進行思考,要構想新的點子霎時間變得難上加難。

放輕鬆點,不要讓自己太緊張吧——我試著跟自己說。

這句話人人都會講,人人都明白,可能人終歸是人,既有喜怒哀樂情緒變化,亦有忐忑不安和輕鬆自若的時候。要是只用一兩句話就能令失去冷靜的人立即安定下來,世上的罪案和麻煩肯定減少大半。

握緊的拳頭支撐著面皮,面皮底下是咬緊的牙關,視線向左呈三十度角瞪著白茫茫一片的螢幕,心中十萬火急想著把握時間完成作品,卻半個字也打不出。

這樣的狀況已維持了最少兩個小時。

澡洗過,夜宵吃過,煙抽過,靈感卻始終擠不出半點。面對死線一步一步迫近,自己卻甚麼也做不了,無力感頓時充滿心扉。

清脆的敲門聲響了數遍,阿雯探頭進來。我對她有氣無力地揮手。

「忙嗎?」

「不忙,只是漫無目的地上網消磨時間罷了。近來工作有點繁重,工餘時間需要放鬆一下。」

「是這樣嗎,」從阿雯疲乏的聲線,我知道她正準備去睡。「那要好好休息一下了。」

我對她點點頭,她隨即從門縫中閃走。我並沒有告訴她有關小說的事,因為她不會明白背後的意義。

阿釗和阿雯兩兄妹的性格和價值觀都很相近,包括好和壞的方面。好的是自從認識至今差不多二十年來,他們一直以真誠待我,有好事總會留我一份,無怪乎一個是我好朋友,一個是我女朋友。

至於壞的方面,就是他們兩人實際上都不太明白我。從前每逢跟他們談志向,談理想,猶如對牛彈琴,最後還是碰得一鼻子灰。客觀點說,這不是我們之間誰的錯,只是大家對於「理想」的看法不同而已。我從不會當著他們的面說他們是沒理想的庸才,但我想即使說了,他們大概也不會感到有甚麼冒犯之處。

在這個年頭,庸俗似乎並沒有罪。


4.

即使特地提早十分鐘到達約會地點,羅珊還是比我早到。附近一間頗有格調的西餐廳是今晚共晉晚餐的地點。晚餐過後意猶未盡,捨不得太早讓約會完結的我倆,決定到附近的山路上走一圈散散心。

羅珊的白色座駕停在一處拐彎位的避車處,暗黃色的滿月配合著閃爍不定的小星光,構築起一種浪漫之中帶點詭異的感覺。

「你和你女朋友拍拖有多久了?」

「大約……十二年吧。不,好像是十三年,讓我數數看……

「總之就是很長時間了吧。」

「對,沒錯,很長時間了。」

「有想過結婚嗎?」

「結婚嗎?」我像在背誦標準答案一般。「當然有想過,有的。」

「但你似乎並不想。」

「你懂甚麼。」

一陣沉默。

那句「你懂甚麼」,我想都沒想,就如反射動作般說了出口。每次有人嘗試質疑我和阿雯的感情,我都會如此反駁。

細想一下,這可是理所當然的。我和阿雯共守一段超過十二年的感情,和談婚論嫁的關口愈來愈近,無論是對她或者對這段感情,也斷無理由作出懷疑。

「我看得出,不是瞎猜的。」

「隨你喜歡。」

「你不愛你女朋友。」

「神經病。」

「要是真的愛她,你又怎麼會——

「閉嘴。」

「你不愛聽,我就不說好了。但我不說,其他人不說,並不代表問題不存在。這點你最好記住。」

「我發現,」我瞪了她一眼。「你這個人也挺難纏的。一直喋喋不休,沒完沒了!」

「要不煩很容易,」她的後腦勺枕在交叉的雙臂上。「關上房門,躲進被窩,矇起雙眼,蓋著耳朵,裝作甚麼都沒發生——

「就像社會上被稱為『大眾』那一班人一樣。」一個生硬的停頓過後,她作結道。

「我也一樣嗎?」

「你也一樣。」

「胡說!」

「怎麼了,藝術家大人?被指和普羅大眾沒有分別,感到被侮辱是吧?」

我悶哼一聲,不置可否。

「你有作為藝術家的志向,在思想上走得很前,可是行為卻和思想不甚相符。雖然未至於言行不一,但——

「你說夠了沒有?」我壓抑不住心中的怒意。

「你不想聽,我不講。」

「對……對不起。請繼續吧。」

「無論是從你寫的文字中,還是散發自你身邊的氣場,都教我感到你是與別不同的。單單是這種與別不同的感覺,已經令我非常的喜歡你。然而每當講到你的感情事,你卻忽然變得保守,彷彿變了另外一個人。」

「真的嗎?」

「你害怕面對。」

「都這麼多年,要面對的都已面對了,現在四平八穩的,沒有甚麼好害怕。」

「就是因為四平八穩,才令你感到害怕,你害怕面對轉變。」

「笑話,誰會想天天面對轉變?」

「因為害怕轉變,所以就要對不如意、不喜歡的一切都一一啞忍了嗎?」

……

「這不是你的作風吧。」

「我的事……你又知道幾多。」

「老實說,不算多。不過憑著猜測,再觀看你的反應,我想距離事實不遠。」羅珊說這句話時顯得很自信。

「你有談過戀愛吧?」

「當然有。」

「我指的是認真的戀愛。不是兩小無猜,也不是只求開心不求戀愛感的那種。」

「有呀。現今社會容許自由戀愛,大概沒有人未認真的愛過吧,哪怕只是一次。」

「是嗎?那麼我可能是從古代來的。告訴你,我沒有真正的談過戀愛。」

「我……我理解。真的。」

「謝謝,」我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這些話我從來沒有對其他人提起過。你說得無錯,我是在逃避。」

「終於承認了呢。」

「沒辦法,因為身邊實在太多情海翻波的例子,所以才不斷提醒自己,一切很好,不要胡思亂想杞人憂天。」

「這麼說來,我可是令你開始亂想的人了,罪名還算不小呢。」

「不,不關你的事。」

「我是第一個看透你心事的人嗎?」

我側著頭想了一下,轉過頭,瞪著她道:「不。」

「我不信。」

「我沒有騙你。心事是我主動告訴你的,何來甚麼看透?」

「哈!」她脫口一笑,短促的笑聲中,滲透出一點出乎意料。「你這個人耍起無賴上來也算得是個專家。」

「不喜歡嗎?」

「不喜歡你無賴,但喜歡你。」

「我有問你是否喜歡我嗎?」

「難道你沒問,我就不能表態嗎?」

我再次被她擠得答不上話。已忘記了是今晚的第幾次,但我絲毫沒有厭惡的感覺,相反的,還覺得這種被欺負的感覺很新鮮。

成功擊倒我以後,她點到即止,和我一起享受當下帶點甜蜜的尷尬。

「你喜歡我甚麼,我真的摸不著頭腦。」

「喜歡是沒有原因的。」羅珊一本正經地回答道。

「別用這種話來敷衍我。」

「你先答我,答案能令我滿意的話我再答你。」

「那……和你相處的時候,我可以放輕鬆,不必顧慮甚麼,這讓我感覺很舒服。」

「真的嗎?」她看起來有點興奮,至少那片笑容不像是裝出來的。「但是我覺得你對我還是有所保留,不是嗎?」

「你也得給我一點時間吧。至少我正在嘗試對我自己的內心坦白。」

「早就該這樣呀。要是你一早懂得對自己內心有交待,今時今日就不必承受這感情的壓力了。」

「這不公平。要一下子推翻過去十多年一直在做的事,對任何人未說都不容易吧。」

「嘿嘿,你可知道,」她自信滿滿地輕撥髮鬢,外帶一點自負。「『過去一直都是這樣做』,是最失敗、最窩囊的人才會說出的話!」

「很看不起我這個失敗者吧?」

「與其說別人看不起你,不如問問自己有沒有給機會別人去看得起你吧。」

透過車窗,我望向近乎漆黑的夜空,思考著這句說話的意思。

「我不是不再改變,而是不知怎樣開始。」

「想改變就坐言起行,想得太多反而不好。」

「我身上有太多枷鎖,太多顧累,而且那不是單單一件獨立的事,牽一髮即動全身。」

「藉口。」

「你根本不明白。」

「你這白痴,你才不明白。我來問你,如果你要跟女朋友分手,她卻嚷著要生要死,你會怎樣做?」

「這種假設性的問題會不會有點無聊?」

「假設性問題就給假設性答案,也總比放棄思考好,不是嗎?」

既然躲不開,只好認真思考。腦海內的片場架設起一場戲:我向阿雯提出分手,她在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之下頓時晴天霹靂,抵受不住打擊,情緒失控,嚷著要自殺——這時我突然想起今日報紙內頁標題:疑情海翻波無力挽回  女子男友住所跳樓亡,更覺心寒一截。

「從來沒想過,對不對?但這就是現實社會,每天都可能有意想不到的事突然殺出,不容你有考慮的空間。而你慢慢就會知道,所謂『兩全其美』根本只是欺騙小孩的把戲。做出任何決定都會有得有失,分別只是多與少。最差的做法是猶疑不決,這樣幾乎只有失,沒有得。」

「人生經驗很豐富呢。」

「還好,比你多吃兩年飯而已,豐富倒說不上。」


5.

「好了,如果我離開——我是說,假使我離開了她,我將要面臨翻天覆地的變化,我不肯定自己是否能適應。」

「不用想甚麼如果不如果了,活到這種年紀,有甚麼想做就去做,別老是婆婆媽媽。」

「始終還是知易行難呢。」

「編個藉口跟她說分手就好了。既然你們之間沒甚麼話說,我猜她也不會有太大反應。找個行李箱收拾細軟,大件的東西搬上電召客貨車,把它們暫時放在我家。」

「放在你家……嗎?」

「先放在我家吧,不然當你父母看到你突然搬回去住,到時問這問那,只會增添你的煩惱。」

「你倒是想得周到呢。」

「身為你未來的女人,當然要為你設想周到吧。」

「哈哈……」我沒好氣地乾笑幾聲,心想這女人真是十分狡猾。

「那你現在有甚麼打算?」

「先回去睡一睡,好好想一想應該怎樣啟齒,之後怎樣跟其他人交待。」

「回去哪裡?」

「當然是回家呀。」

「還回去作甚?今晚來我家。」

我還未來得及回應,羅珊已踏下油門,引擎隨即在深夜中發出雄厚的吼聲,震懾著山路兩旁的樹木。

駕駛座上的她專心一致,掌控著這輛以良好性能見稱,被譽為「魔獸」的跑車,晃過一道道急彎,車速儀表上的指針徘徊在 120 公里左近。平時很少坐快車的我不禁有種透不過氣的感覺,可是為了不在她面前顯出窘迫的樣子,我很努力裝出若無其事,漫不經心地看著窗外夜景的姿態。

「平時我都開 140 的。」她輕輕地道,目光沒有離開路面。

「謝謝你體諒我。」

「不是體諒你,是我不敢開太快。」

「但你平時——

「平時就只有我一個人。今天旁邊多了個人,而且還是我的男人,我會緊張。」

——我只說了一個「你」字,便被她打斷話頭。她一本正經地道:「你知道跟駕駛中的司機談話是件很危險的事吧?」

我不禁呆住。她講的當然沒錯,但剛才首先開口的明明是她,怎麼反過來說我不應跟她談話呢?

「跟你說笑而已,」她笑說。「不過緊張倒是真的。」

「這車平時只有你一個人用嗎?」

「當然呀,這又不是計程車。」

「嗯……我只是很奇怪,一個嬌滴滴的女孩,為何會駕這種跑車。」

「別人給的。」

「前男友?」

「是。」

「真富有,當別人還在送花送首飾,他已經送車了。」

「不是他送我,是我要的。」

「甚麼?」

「有一次他跟別的女人纏上,卻被我撞破,我當晚就提出分手。那傢伙在模特兒界算是薄有名氣,當時他又驚又怕,怕的不是失去我,而是怕我會把事情鬧大,敗壞他在行內的聲譽。」

「那你怎辦?有把他痛罵一番嗎?」

「沒有。我很冷靜,冷靜到有點可怕。我看著他那徬惶無助的眼神,窩囊的態勢,只覺得可悲。」

「慢著,這跟這台跑車有甚麼關係?」

「他說只要不把這件事張揚出去,他甚麼都可以為我做。我便要他把這台跑車讓給我,然後我和他以後各不相干。他稍為猶疑了一下,但最後也答應了。」

「區區一台跑車,對有錢人來說不算甚麼吧。」

「他不算有錢,買車的錢還得一分一毫儲下來才負擔得起。曾幾何時我很天真,以為除了我之外,這車子就是他的第二最愛。」

「這算是復仇嗎?」

「一半是復仇,另一半是逞強。從前每次出外都是由他當司機,雖然我也有車牌但他總是不讓我坐到駕駛座上,有次我偷偷把它駕出去,結果被罵個狗血淋頭。從那時起,我就知道誰才是他的最愛。他愛車,愛名聲,愛拈花惹草,就是不愛我。」

「你恨他嗎?」

「當時還是有恨的,不過既然無可挽回,恨也沒意思,所以很快就淡忘了。不是你問起,我也不會回想。」

「真對不起,害你勾起不快的回憶。」

「不知者不罪,而且我已經放下了。」車在山腳一盞交通燈下停著。「更何況,與其為過去無法刪改的事而煩惱,倒不如好好享受現在這一刻,對不?」

她把臉湊過來,半開半合的雙眼倍感撩人,吻下去,那片短唇比想象中更加軟綿綿,如果沒有唇膏從中作梗,大概會吻得更盡情。

綠光穿過擋風玻璃射進車廂,她輕輕推開我,繼續專心駕車。


6.

電話鈴聲震碎了美好的睡眠。

「喂……」

「喂!整晚不見人,又出去玩了吧?」聽筒傳來阿釗的聲線。

「是的……昨晚跟同事們去飲酒,現在……在同事家中……

「真是的,至少該打個電話通知一下吧。」

「不……不好意思,我似乎是喝醉了。」

「你這傢伙總是這樣。對了,今晚在我家後園有燒烤聚會,你沒有忘記吧?」

糟糕——阿釗不幸言中,我的確是完全忘記了。可是與其說忘記,倒不如說沒放在心上更為貼切。

阿釗繼續自顧自的說著:「你待會回到家再打個電話給我,待阿雯從禮拜堂回來,我們再一起去準備食物和飲料,順道也買些水果吧。對了,噴火槍的氣體用光了,待會也要去買……

「好、好,電話的電池快耗盡了,待會再找你。」

我已經盡量把聲線壓得很低,然而還是把羅珊吵醒了。睡眼惺忪的她對著我微笑,半睡半醒的樣子看起來亦有幾分可愛。

「別人的家庭聚會嗎?」

「你……怎知道的。」

「聽筒的聲音那麼大,聽不見才怪。」

「噢……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似乎現在就要離開?要我送你走嗎?」

「我……」我心中此刻舉棋不定,只能支支吾吾地說出句不成句的話。我想,要跟阿雯訣別的話,必定要單對單,不能有第三者在場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偏偏今日卻有團體活動,換言之今日不會是說分手的好日子。可是我亦知道不能再拖——我自己的性格我最清楚,要是和阿雯稍為多見一會,定必心軟,甚麼分手之類的說話多半說不出口。

「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做……實在不知道……

「不知道甚麼?」

我坐在床邊,把我的顧慮如實告訴羅珊,卻換來一句:「如果你還是因為怕麻煩而繼續迴避問題的話,那就請回吧,就當我愛錯了你,也當我昨晚跟你說的全是廢話。」

「昨晚聽你一席話,我的確想通了很多,謝謝你。可是假使我和女朋友分開,很有可能連帶影響我和阿釗的友誼,要知道他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呀!」

「你說阿釗是你最重要的朋友,對嗎?」

「當然!我和他從小時候已是要好的朋友。」

「那麼作為好友,他懂你嗎?」

「這個……他不算太了解我,但即使對事物取態不同,我們的相處也充滿歡樂。」

「要歡樂很容易,現代社會娛樂十分廉價,一班酒肉朋友聚首已能令你玩個樂而忘返。可是作為身邊的人,尤其是好朋友、伴侶,不應只限於一起作樂,而是要在心靈上有所交流。」

「心靈上有所交流……」我自言自語地重覆著這句話。

「就像我,雖然跟你認識不算久,但我敢說我真的懂你。至少我會理解、會欣賞你對寫作的堅持,了解你性格上的弱點,更希望幫助你把這些弱點改正過來,成為更加堅強的人。沒錯,我承認我的確有私心,想將你據為己有,但這點和我所說的並沒有衝突。」

「謝謝你,你對我真好。」

「別對我道謝,要是真的感謝我,就拿出面對改變的勇氣吧。」羅珊頓了一頓。「再講,如果阿釗也珍惜你這個老朋友,斷不會單純因為你和他妹妹分手就和你斷絕關係!」

「嗯……

「要是他真的這樣做的話,就當花了二十年看清他的為人吧。不過你也不必過份擔心,因為你還有我作為你的後盾,我會一直支持你。」

我俯下身去,在羅珊的臉頰上輕吻一下,聊以代替想要表達的謝意。羅珊甜甜的笑了笑,著我盡快前去處理正待處理的事——一個可能是人生中最重要的決定。


7.

……

……

「你真的想清楚了嗎?」阿釗愁眉深鎖。

「真的很抱歉,可是這是我經過深思熟慮的決定。」

「還未跟阿雯她講吧?」

「還未。我想先跟你說一下,畢竟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唉,這件事真的令我非常尷尬。你倆一個是我妹子,一個是我好朋友,這樣一來教我裡外不是人。」

「真抱歉。」

「真的沒有轉圜餘地嗎?阿雯她有甚麼做得不好的,叫她改正過來就是了,這孩子從小就很聽話,你也是知道的。」

「不,她沒有做錯事。只是……我不認為這段感情還有未來。」

「人與人的相處就是求同存異,互相忍讓一下不就行了嗎?老一輩的人就是這樣,即使偶然出現意見分歧,但最後不是你讓我,就是我讓你,幾十年就熬過了。」

「不是意見不合的問題。老實說,我覺得我和阿雯之間,再沒有愛人之間的感情存在。」

「你是想說,你已經不愛她了,對不對?」

「是。」

簡短之至的答案,喚來一陣沉默。我的堅決態度一反過去隨和的作風,大概令阿釗有點驚訝。我不知道他會怎樣看我這個人,也許他會恨我這位負心人,但至少我對得住自己的感覺。

「你知道我只有阿雯一個妹子,也……也只有你一個兄弟。」

「是的。」

「趁阿雯不在家,你立即回去收拾行裝,愈快愈好,然後趕快離開……跟阿雯解釋的工作我會做,你以後……以後不要再找她。」從阿釗哽咽的聲線,我知道他此刻心情非常複雜。

「好的。請代我——

「去吧。廢話不必多講,這是我作為兄弟……為你做的最……最後一件事。」


8.

阿釗的態度再明白不過,我以前最忌憚的境況終究還是出現,然而這時在我的心頭卻有放下大石的感覺。大多數的恐懼產生自「不知道它會不會發生」,當事情真的發生了,反而沒有甚麼好怕。羅珊預言「就當花了二十年看清他的為人」如實上演,令我驀然驚覺自己在老朋友心中的地位,不過如此。縱有失望,幸而一切都已成過去。

把大小物件搬上客貨車,我回頭,再向那間曾經和阿雯同居的住宅單位望一眼,心中驀然一酸。這一酸源自不捨,不捨過往那段不算很甜蜜但歷時很長的感情關係。

然而只憑不捨,並不足以支撐起一段關係,這點我比誰都清楚,從前只是一直逃避。既然已經決定要離開,還是灑脫一點,比較好。

「貨物都上齊了,是不是要去——」司機道出了羅珊的家所在的地區,那是我電召客貨車時留下的。

「還是不要了,請轉往——」我提供了父母家的地址。

「那一區很遠,要加錢的呀!」

「沒問題,請開車吧。」


9.

回到父母家中,約略交待和阿雯分開的決定後,老人家臉上的疑惑便消去大半。我說應該會暫時搬回來住,他們都顯得異常高興——上一次看到那種由心而發的笑臉,是我大學畢業典禮那天。

得悉我回復單身的消息,不少好友紛紛前來慰問。毅然放下一段長達十二、三年感情的決定,有人支持同時也有人提出質疑,但畢竟這已成既定事實,留下的討論空間也不多。

席上有人問到有關羅珊的事,使討論再次變得鬧哄哄:「她是你下一個目標吧?」「已經在一起了嗎?」「你是因為她才跟前女友分手的嗎?」「你身上有她的照片吧,快拿出來讓大家看看!」

提到羅珊,不得不承認她對我極其重要。沒有她,我或許會一直逃避思考,滿足於四平八穩的生活,在風平浪靜中帶著遺憾渡過每一天。雖然羅珊的用心在於得到我,然而她的確為我提供作出抉擇的勇氣,走出「過去一直都是這樣做」的死胡同,尋找轉變。

我有跟她在一起了嗎?沒有。正確的說法,是當天從她的家離開以後,我便沒有再找她。我從不否定我喜歡她,她也喜歡我更欣賞我的事實。可是現下的我更需要完全屬於自己的空間,在感情路上稍作休息,再三想清楚自己需要的是甚麼,對愛情到底有甚麼期望,諸如此類。

我相信,這樣對我們都好。


後記

提到「脫韁」,總會聯想到「野馬」。野馬免於韁繩的操縱,才能自由奔放,以自己的步調行進。人類基本上也一樣,要排除加諸身上各項無形的枷鎖,方可揮灑自如,活出自己。

其實人和馬還是有其不同之處。馬要靠人類動手才能跟韁繩說再見,人類則絕對有能力移除自己身上那束手絆腳的枷鎖——前提是要拿出面對改變的勇氣。本篇名《脫韁》,「脫」字作動詞用,就是希望帶出這樣的訊息。

31.8.2014

篇為第四十一屆青年文學獎落選作品

2014年8月16日 星期六

Alternative ending

XXII



他們一人一句,七嘴八舌,使本來已經被心事重重壓住的我,更添煩惱。一股由內而外的痛楚,從左側額角位置輸出,勉強用手按住,這股痛楚才稍為減輕。

「這種女人怎樣看都不像是正經人家——

「對了,有其母必有其女——

「不,我相信她對阿文是真心的——

「不管真情還是假意,麻煩始終是事實——

「為甚麼就不能給她一個機會呢——

頭痛欲裂。眼前的桌子,桌子上果盤裡的水果,HRena,阿卓,Jennifer,天花板,地板,慢慢開始旋轉——可是,可是我明明就沒喝過酒。想叫眾人暫時別說話,變本加勵的痛楚卻使我始終吐不出半個字。

「我才不會選這種女人做女友——

「別人怎樣選女友關你屁事——

「阿文是我好朋友,好兄弟,怎會不關我事——

「不知她會不會偷偷和其他男人密會——

「她喜歡的是你,這點根本不需要懷疑——

「只要是相愛,背景好壞又有甚麼關係呢——

背上,後頸,手心,膝背,汗水滲出,不受控制地。我只想靜一下。

「找天過來跟我吃午飯,我給你介紹市場部的女——

「他和 Tirana 才是注定的一對,要怎——

「再觀察一段時間比較好,不要倉促——

不要再說了。

「你第幾次拍拖了,怎麼——

「要是喜歡就去吧,別理——

不要再說了……

「不能再耽擱了,時間無多呀——

那不是……

「快點,快點!不然就趕不及了——

閉嘴!通通給我閉嘴!你、你、你、你,還有你……讓我冷靜,不要吵我!

不顧一切,逃離座位,避開所有人,跌跌撞撞半爬半走,駛出全力推開房門,一道氣流在身邊切過,插水似的,撲上睡床,猛力撞在床頭板上,很痛。

可這並不是皮肉之痛。腦裡,胸中,腹中,痛是來自身體內部,全身關節肌肉像同時要掙開,撕裂,蠶蝕靈魂的成千上萬的蛔蟲就要破壁而出。抱著頭,捲曲全身,劇烈地滾動,窮盡氣力大喊,耳朵卻聽不到自己的喊叫聲,在耳邊左衝右突的是風嘯聲,詭異的。想要同時擺脫痛楚和怪聲的侵擾,滾動得更加起勁,像是遍身烈焰的人正在負隅頑抗,在死神的鐮刀底下乞求一線生機。

………
……

一個房間,橢圓形的。坐著的地板軟綿綿的,質感有點像防撞膠墊。四周是單調到了極致,完全沒有層次可言的灰色。壁上沒有窗戶,只有兩個圓形的,目測可供兩人通過的隧道出入口,看不到盡頭。

天,這是甚麼地方?

我搔著頭,不經意地搔著痛處,劇痛一觸即發,禁不住「啊」的一聲喊了出來。那是天靈蓋與左耳之間一帶的位置。若不是曾經受過猛烈的衝擊,決不會痛到這個程度。左手輕輕撫摸痛處,右手也輕輕地揉著眼睛,想要令自己清醒過來,好知道下一步該怎樣走。誰知當我張開眼睛,眼前不遠處,竟然有個人影!我再使勁地揉清雙眼,發現眼前站住的人不止一個,而且都不是陌生的臉孔!

那是 Rena。還有阿卓和 H

搞不清楚這是甚麼地方,為何忽然會身處這裡,室友們為何突然出現在眼前,吃驚甚鉅的我,甚至找不到支撐起身體的氣力。徐徐向我步近的 Rena 卻從容不迫,單膝跪在跟前,輕輕的以雙手包裹住我的右手,眼神中帶有幾分憐惜。

Re……Rena?」我氣若游絲地問道,縱然聲音很小,也著實花了我不少氣力。Rena 卻搖搖頭,繼續以憐惜的眼光撫慰著我。

「你…… Rena 嗎?」

Rena 終於開口答話。奇怪的是,縱使我看到 Rena 的嘴唇在動,也能聽到她的話語,但聲音與畫面卻有著明顯的時間差,情況就如看聲畫不同步的電影那樣。她的聲音道:「Rena 甚麼的,只是一個名字,不重要的。」

我看著兩位男士,阿卓還是威武之中帶點魯鈍的樣子,而 H 也是平時的一派胸有成竹。

「你們……

「不,沒有我們。只有你。」Rena 看著茫然的我道。「我是你追求藝術的一面。過去我離你太遠,給了你很多麻煩,我現在回來了。」

Rena……你說甚麼,我不明白。」

「世上從來沒有 Rena,沒有文麗清這個人存在,你現在眼前的 Rena——即是我,是你分裂出來的一個部份,」Rena 先後指著阿卓和 H。「這個是運動,這個是文采,都是你的。現在你懂了嗎?」

我用力搖頭,想要否定剛才聽見的話:「不,不,你們是我的好朋友,好室友,每天都會見面,對不對?」

H 這時開口說:「你錯了,這裡本來就只有你。就像她剛剛說過,我們並不存在。我們只是從你身上分裂出來的虛構人物。」

「分……分裂?」

「沒錯。過去因為發生堵塞情況,使因分裂而誕生的我們無法和你重逢,更一直以……朋友的方式出現在你身邊。」

「現在堵塞已經開通,」一直沒說話的阿卓道。「我們也是時候回到所屬的地方了。」

「甚麼你們我們……分裂……堵塞?我完全搞不懂!」

「那就是說,我們要走了。」Rena 道。

我立時道:「不,你們都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不許走。」

「乖,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現實還是要由你自己去面對的。不要掛念我們,我們會一直存在在你中間。」Rena 展開雙手欲抱著我,我也想要抱她,到她的身軀和我接觸的剎那,眼前銀光一閃,我抱住了的只是空氣。Rena 消失了。

Rena 消失了。她進入我身體內,消失了。

當我還是茫然不知所措的時候,阿卓已向我大步走近,豪邁地伸出大手,像激勵球場上隊友般握緊了我的手,細長的眼裡閃耀著異樣的光芒。他輕聲對我說了一句「好兄弟,保重了」之後,便又化成一道銀光,消失在我的眼前。

我看著 H,猜想他接著也會以同樣的方式消失。H 彷彿已猜到我的想法,笑著對我點頭,走到我的跟前,蹲下,對我道:「笨蛋,以後遇到難題,就要靠你自己去解決了。」說罷在我肩頭上輕拍幾下,閃過銀光,不知所蹤。灰色橢圓形房間裡,除了我,沒有其他人。

他們到底去了哪裡?他們跟我講的話,還有剛才的銀光……

我按著像防撞膠墊的地面,慢慢撐起身子,靠著房間的牆壁踱步。我發現,牆壁和伸手可及的天花板的質感,和地面是一樣的,把耳朵靠近去,還能聽到一些有規律的聲響,可我卻說不出那代表甚麼。而當我環繞房間走了一圈,正打算窺探那隧道出入口之際,我聽到從我的背後,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夏舒文——

我回頭,只見一個滿臉稚氣,身型瘦長,穿著格子校裙的小女孩,正用那雙深邃的眼睛看著我。要記得眼前的小學生是何方神聖,僅花了半秒鐘——那不是 Jennifer,是誰?

張澈萍——我連名帶姓呼喚 Jennifer,她立刻以燦爛可愛的笑容作回應。這個十幾年如一日的招牌式笑顏,使我心裡感到一陣暖意。為了減少彼此之間的距離,我單膝跪地,微微仰起頭,看著這位「第一任女朋友」。

「夏舒文,你好嗎?」

「不太好呢,」我搖搖頭,發出輕輕的嘆息。「我的室友們……不知到哪裡去了。」

「是嗎?我沒找到你的室友,也看不到任何人,這裡就只有你,沒有其他人了。」

「不,我明明剛才還……還跟他們說著話,怎麼轉眼間就……就不見了?」

「聽我講,夏舒文,他們都是假的,只有你才是真的。」小學生 Jennifer 說的話,還有認真的態度,和她的年紀有著明顯的反差。「他們從來就沒有出現過,只是你幻想出來的人物而已,所以你還是放棄,別想再找他們了。」

「我不明白!」情緒激動的我,抓住了 Jennifer 的肩頭,幸好也及時看到她面露痛苦的表情,便把指頭鬆開,連連致歉。「我……我不明白你在說甚麼,甚麼真的假的,我不能理解。」

「他們不存在,從前不存在,現在不存在,未來也不會存在,就是這樣。」

「那麼你呢?你是張澈萍吧?你是真真正正存在的吧?」

Jennifer 說的話雖然奇怪,但語氣一直很平靜,就像是在解釋一件平凡到不能平凡的事一般。誰知當她聽我問到這幾條問題的時候,卻突然憂鬱地垂下頭,老成地嘆了一口氣,幽幽地道:「我……以前存在,但現在已經……

「甚麼?請講清楚點。」

「我已經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去。在很多年之前。」

「不,不,不!這不可能,我每天——

「夏舒文,你可以聽我講嗎?」Jennifer 的眼中隱約泛有淚光,看似有更大的心事。楚楚可憐的面容,成功令我停止說話,靜靜聽她將要說的話。

「我知道,你是想說『我每天都跟你見面』,但這並不對,你是不可能會看到我的,因為我……我在十四歲那年遭到意外,離開了世界。你所看到的,只是你想像出來的畫面,不是真的,你明白嗎?」

我雙膝跪倒,分明是未能接受到這種晴天霹靂。即使知道 Jennifer 絕對不會,也沒需要講大話騙我,但由於她所講的實在太奇詭,太光怪陸離,除了痴呆似地看著她以外,我甚麼也做不了。

「這種事情發生在你身上,實在是十二萬分不幸,但是,」Jennifer 沒有體溫的小手握緊了我的大手。「你要知道,現在是個一生難逢的機會,讓你重投正常的生活!你要把所有空想的,還有……已經不存在的……如我,徹徹底底的忘掉,以後你的病情就會漸漸好轉。」

病情?

未待我開口,Jennifer已把冰冷的手掌貼近我的眼皮,出於本能反應,我不得不闔上眼睛。我感到,一道不知名的強光,透過 Jennifer 的手,透過我的眼皮,直搗進我的瞳仁裡。眼前冰冷的感覺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灼熱,如同正午時份,暴曬於熊熊烈日之下的感覺。同時,腦袋發生突如其來的絞痛,像是要破開天靈蓋跳出來,由內而外擠壓,燃燒,衝突,切割,由外而內重擊,磨折,撕裂,輾碎……在短時間內,兩度身歷有生之年從來未嚐過的痛苦,連張開口喊叫的氣力也沒有。



XXII-II



冷冰冰的雲石地板。

睡床,衣櫃,書桌,木門,都顯得比平時高聳宏偉。透過窗戶照進來的,是還未睡醒的陽光。抬頭看床頭鬧鐘,目前時間是九點零三分。沒有睡眼惺忪,只有涼爽的感覺,從地板滲透往左半身。

薄薄的冷氣被一半擱在床褥上,一半落到地板上,大概是我掉下睡床的證明。頭部的痛楚已經消散,摸下去也不再覺得痛。站直身子,迎著陽光作一記深呼吸,舒展筋骨,烏氣盡吐,迎接新一天的絕佳心情已經裝備好。

從客廳落地玻璃看出去,港灣佳境盡收眼底,幾艘水上人家居住的大船安寧地泊在岸邊,經過曙暮光時份的捕魚工作後,在平靜的海面上休息。夜間才開始工作的燈塔,並沒有(也不能)像貓頭鷹般晝伏夜出,只能呆在原地,靜待每個晚上發光發亮的時機。對岸矗立著一座又一座外觀現代化,約莫樓高八、九層的建築群,是年前才落成的高科技工業園,由建成到今天整整一年,仍然未正式啟用,被揶揄為本地「近十年五大白痴基建」之首。

香氣——來自廚房的,引起了我的注意力,把我從窗前吸引了過去。只見那片熟悉的身影,熟悉的面部輪廓,在輕煙之下,正悠閒地做早餐。看到我在,她即對我嫣然一笑,笑意之中充滿了親切和愛慕。


呀,還是那片熟悉的笑容。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