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一直都是這樣做」,是最失敗、最窩囊的人才會說出的話!
1.
阿釗這個人有著多重身份。他是我的好朋友、童年玩伴、小學同學和大學同學,經歷了近二十年的友誼,說我和他是好兄弟,絕不為過。
兄弟——我們也真的快要成為兄弟了。皆因我的女朋友阿雯,正是阿釗的親妹子。
阿雯比阿釗小一歲,和阿釗一樣,也是和我從小玩到大的知己良朋,而我和她的關係就是四個字:青梅竹馬。我倆在初中已開始拍拖,至今好像已經有十二、三年。在這段接近人生一半的時間內,我倆的相處算是不錯,並沒有像很多情侶一樣把吵架當家常便飯,也沒有三兩天就嚷著要分手的煩惱,一切都四平八穩,平和有致,就像要好的朋友一樣。
有人說,我和阿雯的感情美滿得羨剎旁人,在這個感情易來易去的世代,我倆算是對模範情侶;有人說,這段根本不是感情,是一段童話故事,我和阿雯不是普通情侶,是王子與公主。也有人曾質疑過這麼長時間的感情,會不會已經變淡甚至變質。
最後一個說法明顯是不對的。要是雙方已經沒有感情,又如何能夠相守十多年呢?何況去年阿雯大學畢業,我倆一起到歐洲旅遊;在雙方父母的同意下,半年前還開展了同居生活,足見感情何等深厚。
真的,以前我一直抱有這種想法。
真的,以前我一直抱有這種想法。
2.
下班。在擁擠的公車上,接到老朋友阿釗的電話。
老友隔著聽筒相會,自不免寒喧幾句。阿釗問我「近來在忙甚麼」,我幾乎想都沒想,就回答說「忙著寫小說」。
「寫小說?哈哈,你嗎?」
「當然呀,不是我,難道是你?」
「怎麼了,大文豪,大作完成後打算出書還是拍成電影?」
「都不是。」
「那還寫來幹嗎?」
「就是喜歡寫呀。」我沒告訴他這是為了參加比賽,因為我已經猜到他的反應——獎金是多少?會有人賞識你為你出書嗎?
「有時你真的讓我搞不懂。老是幹著一些沒回報的——」
「寫作是我的興趣,滿足興趣就是——」
「好好好,你是想說『滿足興趣就是你的回報』吧。這句話我聽過太多次,都會背了。」
我沒好氣地悶哼一聲。阿釗大概從我的語氣中聽出我的不滿,便沒再在這話題上糾纏下去。
掛線後,我看到電話螢光幕上出現的新訊息。
「明晚有空一起晚飯嗎?」寄來訊息的是羅珊,她是我喜歡的人。
看著這不到十個字的訊息,心中居然有種難以言喻的甜蜜感覺。
「七點半,電梯大堂外噴水池,不見不散。」我回覆如上。
羅珊是我喜歡的人,但不是我的女朋友。我的女朋友另有其人。
可是我的女朋友卻不是我喜歡的人。
3.
焦急是不好的。
一旦焦急起來,人便會失去冷靜分析的能力,面對本來難度不高的工作,也會顯得手忙腳亂甚至犯下低級錯誤。沒有冷靜的頭腦,就無法好好進行思考,要構想新的點子霎時間變得難上加難。
放輕鬆點,不要讓自己太緊張吧——我試著跟自己說。
這句話人人都會講,人人都明白,可能人終歸是人,既有喜怒哀樂情緒變化,亦有忐忑不安和輕鬆自若的時候。要是只用一兩句話就能令失去冷靜的人立即安定下來,世上的罪案和麻煩肯定減少大半。
握緊的拳頭支撐著面皮,面皮底下是咬緊的牙關,視線向左呈三十度角瞪著白茫茫一片的螢幕,心中十萬火急想著把握時間完成作品,卻半個字也打不出。
這樣的狀況已維持了最少兩個小時。
澡洗過,夜宵吃過,煙抽過,靈感卻始終擠不出半點。面對死線一步一步迫近,自己卻甚麼也做不了,無力感頓時充滿心扉。
清脆的敲門聲響了數遍,阿雯探頭進來。我對她有氣無力地揮手。
「忙嗎?」
「不忙,只是漫無目的地上網消磨時間罷了。近來工作有點繁重,工餘時間需要放鬆一下。」
「是這樣嗎,」從阿雯疲乏的聲線,我知道她正準備去睡。「那要好好休息一下了。」
我對她點點頭,她隨即從門縫中閃走。我並沒有告訴她有關小說的事,因為她不會明白背後的意義。
阿釗和阿雯兩兄妹的性格和價值觀都很相近,包括好和壞的方面。好的是自從認識至今差不多二十年來,他們一直以真誠待我,有好事總會留我一份,無怪乎一個是我好朋友,一個是我女朋友。
至於壞的方面,就是他們兩人實際上都不太明白我。從前每逢跟他們談志向,談理想,猶如對牛彈琴,最後還是碰得一鼻子灰。客觀點說,這不是我們之間誰的錯,只是大家對於「理想」的看法不同而已。我從不會當著他們的面說他們是沒理想的庸才,但我想即使說了,他們大概也不會感到有甚麼冒犯之處。
在這個年頭,庸俗似乎並沒有罪。
4.
即使特地提早十分鐘到達約會地點,羅珊還是比我早到。附近一間頗有格調的西餐廳是今晚共晉晚餐的地點。晚餐過後意猶未盡,捨不得太早讓約會完結的我倆,決定到附近的山路上走一圈散散心。
羅珊的白色座駕停在一處拐彎位的避車處,暗黃色的滿月配合著閃爍不定的小星光,構築起一種浪漫之中帶點詭異的感覺。
「你和你女朋友拍拖有多久了?」
「大約……十二年吧。不,好像是十三年,讓我數數看……」
「總之就是很長時間了吧。」
「對,沒錯,很長時間了。」
「有想過結婚嗎?」
「結婚嗎?」我像在背誦標準答案一般。「當然有想過,有的。」
「但你似乎並不想。」
「你懂甚麼。」
一陣沉默。
那句「你懂甚麼」,我想都沒想,就如反射動作般說了出口。每次有人嘗試質疑我和阿雯的感情,我都會如此反駁。
細想一下,這可是理所當然的。我和阿雯共守一段超過十二年的感情,和談婚論嫁的關口愈來愈近,無論是對她或者對這段感情,也斷無理由作出懷疑。
「我看得出,不是瞎猜的。」
「隨你喜歡。」
「你不愛你女朋友。」
「神經病。」
「要是真的愛她,你又怎麼會——」
「閉嘴。」
「你不愛聽,我就不說好了。但我不說,其他人不說,並不代表問題不存在。這點你最好記住。」
「我發現,」我瞪了她一眼。「你這個人也挺難纏的。一直喋喋不休,沒完沒了!」
「要不煩很容易,」她的後腦勺枕在交叉的雙臂上。「關上房門,躲進被窩,矇起雙眼,蓋著耳朵,裝作甚麼都沒發生——」
「就像社會上被稱為『大眾』那一班人一樣。」一個生硬的停頓過後,她作結道。
「我也一樣嗎?」
「你也一樣。」
「胡說!」
「怎麼了,藝術家大人?被指和普羅大眾沒有分別,感到被侮辱是吧?」
我悶哼一聲,不置可否。
「你有作為藝術家的志向,在思想上走得很前,可是行為卻和思想不甚相符。雖然未至於言行不一,但——」
「你說夠了沒有?」我壓抑不住心中的怒意。
「你不想聽,我不講。」
「對……對不起。請繼續吧。」
「無論是從你寫的文字中,還是散發自你身邊的氣場,都教我感到你是與別不同的。單單是這種與別不同的感覺,已經令我非常的喜歡你。然而每當講到你的感情事,你卻忽然變得保守,彷彿變了另外一個人。」
「真的嗎?」
「你害怕面對。」
「都這麼多年,要面對的都已面對了,現在四平八穩的,沒有甚麼好害怕。」
「就是因為四平八穩,才令你感到害怕,你害怕面對轉變。」
「笑話,誰會想天天面對轉變?」
「因為害怕轉變,所以就要對不如意、不喜歡的一切都一一啞忍了嗎?」
「……」
「這不是你的作風吧。」
「我的事……你又知道幾多。」
「老實說,不算多。不過憑著猜測,再觀看你的反應,我想距離事實不遠。」羅珊說這句話時顯得很自信。
「你有談過戀愛吧?」
「當然有。」
「我指的是認真的戀愛。不是兩小無猜,也不是只求開心不求戀愛感的那種。」
「有呀。現今社會容許自由戀愛,大概沒有人未認真的愛過吧,哪怕只是一次。」
「是嗎?那麼我可能是從古代來的。告訴你,我沒有真正的談過戀愛。」
「我……我理解。真的。」
「謝謝,」我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這些話我從來沒有對其他人提起過。你說得無錯,我是在逃避。」
「終於承認了呢。」
「沒辦法,因為身邊實在太多情海翻波的例子,所以才不斷提醒自己,一切很好,不要胡思亂想杞人憂天。」
「這麼說來,我可是令你開始亂想的人了,罪名還算不小呢。」
「不,不關你的事。」
「我是第一個看透你心事的人嗎?」
我側著頭想了一下,轉過頭,瞪著她道:「不。」
「我不信。」
「我沒有騙你。心事是我主動告訴你的,何來甚麼看透?」
「哈!」她脫口一笑,短促的笑聲中,滲透出一點出乎意料。「你這個人耍起無賴上來也算得是個專家。」
「不喜歡嗎?」
「不喜歡你無賴,但喜歡你。」
「我有問你是否喜歡我嗎?」
「難道你沒問,我就不能表態嗎?」
我再次被她擠得答不上話。已忘記了是今晚的第幾次,但我絲毫沒有厭惡的感覺,相反的,還覺得這種被欺負的感覺很新鮮。
成功擊倒我以後,她點到即止,和我一起享受當下帶點甜蜜的尷尬。
「你喜歡我甚麼,我真的摸不著頭腦。」
「喜歡是沒有原因的。」羅珊一本正經地回答道。
「別用這種話來敷衍我。」
「你先答我,答案能令我滿意的話我再答你。」
「那……和你相處的時候,我可以放輕鬆,不必顧慮甚麼,這讓我感覺很舒服。」
「真的嗎?」她看起來有點興奮,至少那片笑容不像是裝出來的。「但是我覺得你對我還是有所保留,不是嗎?」
「你也得給我一點時間吧。至少我正在嘗試對我自己的內心坦白。」
「早就該這樣呀。要是你一早懂得對自己內心有交待,今時今日就不必承受這感情的壓力了。」
「這不公平。要一下子推翻過去十多年一直在做的事,對任何人未說都不容易吧。」
「嘿嘿,你可知道,」她自信滿滿地輕撥髮鬢,外帶一點自負。「『過去一直都是這樣做』,是最失敗、最窩囊的人才會說出的話!」
「很看不起我這個失敗者吧?」
「與其說別人看不起你,不如問問自己有沒有給機會別人去看得起你吧。」
透過車窗,我望向近乎漆黑的夜空,思考著這句說話的意思。
「我不是不再改變,而是不知怎樣開始。」
「想改變就坐言起行,想得太多反而不好。」
「我身上有太多枷鎖,太多顧累,而且那不是單單一件獨立的事,牽一髮即動全身。」
「藉口。」
「你根本不明白。」
「你這白痴,你才不明白。我來問你,如果你要跟女朋友分手,她卻嚷著要生要死,你會怎樣做?」
「這種假設性的問題會不會有點無聊?」
「假設性問題就給假設性答案,也總比放棄思考好,不是嗎?」
既然躲不開,只好認真思考。腦海內的片場架設起一場戲:我向阿雯提出分手,她在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之下頓時晴天霹靂,抵受不住打擊,情緒失控,嚷著要自殺——這時我突然想起今日報紙內頁標題:疑情海翻波無力挽回 女子男友住所跳樓亡,更覺心寒一截。
「從來沒想過,對不對?但這就是現實社會,每天都可能有意想不到的事突然殺出,不容你有考慮的空間。而你慢慢就會知道,所謂『兩全其美』根本只是欺騙小孩的把戲。做出任何決定都會有得有失,分別只是多與少。最差的做法是猶疑不決,這樣幾乎只有失,沒有得。」
「人生經驗很豐富呢。」
「還好,比你多吃兩年飯而已,豐富倒說不上。」
5.
「好了,如果我離開——我是說,假使我離開了她,我將要面臨翻天覆地的變化,我不肯定自己是否能適應。」
「不用想甚麼如果不如果了,活到這種年紀,有甚麼想做就去做,別老是婆婆媽媽。」
「不用想甚麼如果不如果了,活到這種年紀,有甚麼想做就去做,別老是婆婆媽媽。」
「始終還是知易行難呢。」
「編個藉口跟她說分手就好了。既然你們之間沒甚麼話說,我猜她也不會有太大反應。找個行李箱收拾細軟,大件的東西搬上電召客貨車,把它們暫時放在我家。」
「放在你家……嗎?」
「先放在我家吧,不然當你父母看到你突然搬回去住,到時問這問那,只會增添你的煩惱。」
「你倒是想得周到呢。」
「身為你未來的女人,當然要為你設想周到吧。」
「哈哈……」我沒好氣地乾笑幾聲,心想這女人真是十分狡猾。
「那你現在有甚麼打算?」
「先回去睡一睡,好好想一想應該怎樣啟齒,之後怎樣跟其他人交待。」
「回去哪裡?」
「當然是回家呀。」
「還回去作甚?今晚來我家。」
我還未來得及回應,羅珊已踏下油門,引擎隨即在深夜中發出雄厚的吼聲,震懾著山路兩旁的樹木。
駕駛座上的她專心一致,掌控著這輛以良好性能見稱,被譽為「魔獸」的跑車,晃過一道道急彎,車速儀表上的指針徘徊在 120 公里左近。平時很少坐快車的我不禁有種透不過氣的感覺,可是為了不在她面前顯出窘迫的樣子,我很努力裝出若無其事,漫不經心地看著窗外夜景的姿態。
「平時我都開 140 的。」她輕輕地道,目光沒有離開路面。
「謝謝你體諒我。」
「不是體諒你,是我不敢開太快。」
「但你平時——」
「平時就只有我一個人。今天旁邊多了個人,而且還是我的男人,我會緊張。」
你——我只說了一個「你」字,便被她打斷話頭。她一本正經地道:「你知道跟駕駛中的司機談話是件很危險的事吧?」
我不禁呆住。她講的當然沒錯,但剛才首先開口的明明是她,怎麼反過來說我不應跟她談話呢?
「跟你說笑而已,」她笑說。「不過緊張倒是真的。」
「這車平時只有你一個人用嗎?」
「當然呀,這又不是計程車。」
「嗯……我只是很奇怪,一個嬌滴滴的女孩,為何會駕這種跑車。」
「別人給的。」
「前男友?」
「是。」
「真富有,當別人還在送花送首飾,他已經送車了。」
「不是他送我,是我要的。」
「甚麼?」
「有一次他跟別的女人纏上,卻被我撞破,我當晚就提出分手。那傢伙在模特兒界算是薄有名氣,當時他又驚又怕,怕的不是失去我,而是怕我會把事情鬧大,敗壞他在行內的聲譽。」
「那你怎辦?有把他痛罵一番嗎?」
「沒有。我很冷靜,冷靜到有點可怕。我看著他那徬惶無助的眼神,窩囊的態勢,只覺得可悲。」
「慢著,這跟這台跑車有甚麼關係?」
「他說只要不把這件事張揚出去,他甚麼都可以為我做。我便要他把這台跑車讓給我,然後我和他以後各不相干。他稍為猶疑了一下,但最後也答應了。」
「區區一台跑車,對有錢人來說不算甚麼吧。」
「他不算有錢,買車的錢還得一分一毫儲下來才負擔得起。曾幾何時我很天真,以為除了我之外,這車子就是他的第二最愛。」
「這算是復仇嗎?」
「一半是復仇,另一半是逞強。從前每次出外都是由他當司機,雖然我也有車牌但他總是不讓我坐到駕駛座上,有次我偷偷把它駕出去,結果被罵個狗血淋頭。從那時起,我就知道誰才是他的最愛。他愛車,愛名聲,愛拈花惹草,就是不愛我。」
「你恨他嗎?」
「當時還是有恨的,不過既然無可挽回,恨也沒意思,所以很快就淡忘了。不是你問起,我也不會回想。」
「真對不起,害你勾起不快的回憶。」
「不知者不罪,而且我已經放下了。」車在山腳一盞交通燈下停著。「更何況,與其為過去無法刪改的事而煩惱,倒不如好好享受現在這一刻,對不?」
她把臉湊過來,半開半合的雙眼倍感撩人,吻下去,那片短唇比想象中更加軟綿綿,如果沒有唇膏從中作梗,大概會吻得更盡情。
綠光穿過擋風玻璃射進車廂,她輕輕推開我,繼續專心駕車。
6.
電話鈴聲震碎了美好的睡眠。
「喂……」
「喂!整晚不見人,又出去玩了吧?」聽筒傳來阿釗的聲線。
「是的……昨晚跟同事們去飲酒,現在……在同事家中……」
「真是的,至少該打個電話通知一下吧。」
「不……不好意思,我似乎是喝醉了。」
「你這傢伙總是這樣。對了,今晚在我家後園有燒烤聚會,你沒有忘記吧?」
糟糕——阿釗不幸言中,我的確是完全忘記了。可是與其說忘記,倒不如說沒放在心上更為貼切。
阿釗繼續自顧自的說著:「你待會回到家再打個電話給我,待阿雯從禮拜堂回來,我們再一起去準備食物和飲料,順道也買些水果吧。對了,噴火槍的氣體用光了,待會也要去買……」
「好、好,電話的電池快耗盡了,待會再找你。」
我已經盡量把聲線壓得很低,然而還是把羅珊吵醒了。睡眼惺忪的她對著我微笑,半睡半醒的樣子看起來亦有幾分可愛。
「別人的家庭聚會嗎?」
「你……怎知道的。」
「聽筒的聲音那麼大,聽不見才怪。」
「噢……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似乎現在就要離開?要我送你走嗎?」
「我……」我心中此刻舉棋不定,只能支支吾吾地說出句不成句的話。我想,要跟阿雯訣別的話,必定要單對單,不能有第三者在場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偏偏今日卻有團體活動,換言之今日不會是說分手的好日子。可是我亦知道不能再拖——我自己的性格我最清楚,要是和阿雯稍為多見一會,定必心軟,甚麼分手之類的說話多半說不出口。
「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做……實在不知道……」
「不知道甚麼?」
我坐在床邊,把我的顧慮如實告訴羅珊,卻換來一句:「如果你還是因為怕麻煩而繼續迴避問題的話,那就請回吧,就當我愛錯了你,也當我昨晚跟你說的全是廢話。」
「昨晚聽你一席話,我的確想通了很多,謝謝你。可是假使我和女朋友分開,很有可能連帶影響我和阿釗的友誼,要知道他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呀!」
「你說阿釗是你最重要的朋友,對嗎?」
「當然!我和他從小時候已是要好的朋友。」
「那麼作為好友,他懂你嗎?」
「這個……他不算太了解我,但即使對事物取態不同,我們的相處也充滿歡樂。」
「要歡樂很容易,現代社會娛樂十分廉價,一班酒肉朋友聚首已能令你玩個樂而忘返。可是作為身邊的人,尤其是好朋友、伴侶,不應只限於一起作樂,而是要在心靈上有所交流。」
「心靈上有所交流……」我自言自語地重覆著這句話。
「就像我,雖然跟你認識不算久,但我敢說我真的懂你。至少我會理解、會欣賞你對寫作的堅持,了解你性格上的弱點,更希望幫助你把這些弱點改正過來,成為更加堅強的人。沒錯,我承認我的確有私心,想將你據為己有,但這點和我所說的並沒有衝突。」
「謝謝你,你對我真好。」
「別對我道謝,要是真的感謝我,就拿出面對改變的勇氣吧。」羅珊頓了一頓。「再講,如果阿釗也珍惜你這個老朋友,斷不會單純因為你和他妹妹分手就和你斷絕關係!」
「嗯……」
「要是他真的這樣做的話,就當花了二十年看清他的為人吧。不過你也不必過份擔心,因為你還有我作為你的後盾,我會一直支持你。」
我俯下身去,在羅珊的臉頰上輕吻一下,聊以代替想要表達的謝意。羅珊甜甜的笑了笑,著我盡快前去處理正待處理的事——一個可能是人生中最重要的決定。
7.
「……」
「……」
「你真的想清楚了嗎?」阿釗愁眉深鎖。
「真的很抱歉,可是這是我經過深思熟慮的決定。」
「還未跟阿雯她講吧?」
「還未。我想先跟你說一下,畢竟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唉,這件事真的令我非常尷尬。你倆一個是我妹子,一個是我好朋友,這樣一來教我裡外不是人。」
「真抱歉。」
「真的沒有轉圜餘地嗎?阿雯她有甚麼做得不好的,叫她改正過來就是了,這孩子從小就很聽話,你也是知道的。」
「不,她沒有做錯事。只是……我不認為這段感情還有未來。」
「人與人的相處就是求同存異,互相忍讓一下不就行了嗎?老一輩的人就是這樣,即使偶然出現意見分歧,但最後不是你讓我,就是我讓你,幾十年就熬過了。」
「不是意見不合的問題。老實說,我覺得我和阿雯之間,再沒有愛人之間的感情存在。」
「你是想說,你已經不愛她了,對不對?」
「是。」
簡短之至的答案,喚來一陣沉默。我的堅決態度一反過去隨和的作風,大概令阿釗有點驚訝。我不知道他會怎樣看我這個人,也許他會恨我這位負心人,但至少我對得住自己的感覺。
「你知道我只有阿雯一個妹子,也……也只有你一個兄弟。」
「是的。」
「趁阿雯不在家,你立即回去收拾行裝,愈快愈好,然後趕快離開……跟阿雯解釋的工作我會做,你以後……以後不要再找她。」從阿釗哽咽的聲線,我知道他此刻心情非常複雜。
「好的。請代我——」
「去吧。廢話不必多講,這是我作為兄弟……為你做的最……最後一件事。」
8.
阿釗的態度再明白不過,我以前最忌憚的境況終究還是出現,然而這時在我的心頭卻有放下大石的感覺。大多數的恐懼產生自「不知道它會不會發生」,當事情真的發生了,反而沒有甚麼好怕。羅珊預言「就當花了二十年看清他的為人」如實上演,令我驀然驚覺自己在老朋友心中的地位,不過如此。縱有失望,幸而一切都已成過去。
把大小物件搬上客貨車,我回頭,再向那間曾經和阿雯同居的住宅單位望一眼,心中驀然一酸。這一酸源自不捨,不捨過往那段不算很甜蜜但歷時很長的感情關係。
然而只憑不捨,並不足以支撐起一段關係,這點我比誰都清楚,從前只是一直逃避。既然已經決定要離開,還是灑脫一點,比較好。
「貨物都上齊了,是不是要去——」司機道出了羅珊的家所在的地區,那是我電召客貨車時留下的。
「還是不要了,請轉往——」我提供了父母家的地址。
「那一區很遠,要加錢的呀!」
「沒問題,請開車吧。」
9.
回到父母家中,約略交待和阿雯分開的決定後,老人家臉上的疑惑便消去大半。我說應該會暫時搬回來住,他們都顯得異常高興——上一次看到那種由心而發的笑臉,是我大學畢業典禮那天。
得悉我回復單身的消息,不少好友紛紛前來慰問。毅然放下一段長達十二、三年感情的決定,有人支持同時也有人提出質疑,但畢竟這已成既定事實,留下的討論空間也不多。
席上有人問到有關羅珊的事,使討論再次變得鬧哄哄:「她是你下一個目標吧?」「已經在一起了嗎?」「你是因為她才跟前女友分手的嗎?」「你身上有她的照片吧,快拿出來讓大家看看!」
提到羅珊,不得不承認她對我極其重要。沒有她,我或許會一直逃避思考,滿足於四平八穩的生活,在風平浪靜中帶著遺憾渡過每一天。雖然羅珊的用心在於得到我,然而她的確為我提供作出抉擇的勇氣,走出「過去一直都是這樣做」的死胡同,尋找轉變。
我有跟她在一起了嗎?沒有。正確的說法,是當天從她的家離開以後,我便沒有再找她。我從不否定我喜歡她,她也喜歡我更欣賞我的事實。可是現下的我更需要完全屬於自己的空間,在感情路上稍作休息,再三想清楚自己需要的是甚麼,對愛情到底有甚麼期望,諸如此類。
我相信,這樣對我們都好。
後記
提到「脫韁」,總會聯想到「野馬」。野馬免於韁繩的操縱,才能自由奔放,以自己的步調行進。人類基本上也一樣,要排除加諸身上各項無形的枷鎖,方可揮灑自如,活出自己。
其實人和馬還是有其不同之處。馬要靠人類動手才能跟韁繩說再見,人類則絕對有能力移除自己身上那束手絆腳的枷鎖——前提是要拿出面對改變的勇氣。本篇名《脫韁》,「脫」字作動詞用,就是希望帶出這樣的訊息。
31.8.2014
(本篇為第四十一屆青年文學獎落選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