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16日 星期六

Alternative ending

XXII



他們一人一句,七嘴八舌,使本來已經被心事重重壓住的我,更添煩惱。一股由內而外的痛楚,從左側額角位置輸出,勉強用手按住,這股痛楚才稍為減輕。

「這種女人怎樣看都不像是正經人家——

「對了,有其母必有其女——

「不,我相信她對阿文是真心的——

「不管真情還是假意,麻煩始終是事實——

「為甚麼就不能給她一個機會呢——

頭痛欲裂。眼前的桌子,桌子上果盤裡的水果,HRena,阿卓,Jennifer,天花板,地板,慢慢開始旋轉——可是,可是我明明就沒喝過酒。想叫眾人暫時別說話,變本加勵的痛楚卻使我始終吐不出半個字。

「我才不會選這種女人做女友——

「別人怎樣選女友關你屁事——

「阿文是我好朋友,好兄弟,怎會不關我事——

「不知她會不會偷偷和其他男人密會——

「她喜歡的是你,這點根本不需要懷疑——

「只要是相愛,背景好壞又有甚麼關係呢——

背上,後頸,手心,膝背,汗水滲出,不受控制地。我只想靜一下。

「找天過來跟我吃午飯,我給你介紹市場部的女——

「他和 Tirana 才是注定的一對,要怎——

「再觀察一段時間比較好,不要倉促——

不要再說了。

「你第幾次拍拖了,怎麼——

「要是喜歡就去吧,別理——

不要再說了……

「不能再耽擱了,時間無多呀——

那不是……

「快點,快點!不然就趕不及了——

閉嘴!通通給我閉嘴!你、你、你、你,還有你……讓我冷靜,不要吵我!

不顧一切,逃離座位,避開所有人,跌跌撞撞半爬半走,駛出全力推開房門,一道氣流在身邊切過,插水似的,撲上睡床,猛力撞在床頭板上,很痛。

可這並不是皮肉之痛。腦裡,胸中,腹中,痛是來自身體內部,全身關節肌肉像同時要掙開,撕裂,蠶蝕靈魂的成千上萬的蛔蟲就要破壁而出。抱著頭,捲曲全身,劇烈地滾動,窮盡氣力大喊,耳朵卻聽不到自己的喊叫聲,在耳邊左衝右突的是風嘯聲,詭異的。想要同時擺脫痛楚和怪聲的侵擾,滾動得更加起勁,像是遍身烈焰的人正在負隅頑抗,在死神的鐮刀底下乞求一線生機。

………
……

一個房間,橢圓形的。坐著的地板軟綿綿的,質感有點像防撞膠墊。四周是單調到了極致,完全沒有層次可言的灰色。壁上沒有窗戶,只有兩個圓形的,目測可供兩人通過的隧道出入口,看不到盡頭。

天,這是甚麼地方?

我搔著頭,不經意地搔著痛處,劇痛一觸即發,禁不住「啊」的一聲喊了出來。那是天靈蓋與左耳之間一帶的位置。若不是曾經受過猛烈的衝擊,決不會痛到這個程度。左手輕輕撫摸痛處,右手也輕輕地揉著眼睛,想要令自己清醒過來,好知道下一步該怎樣走。誰知當我張開眼睛,眼前不遠處,竟然有個人影!我再使勁地揉清雙眼,發現眼前站住的人不止一個,而且都不是陌生的臉孔!

那是 Rena。還有阿卓和 H

搞不清楚這是甚麼地方,為何忽然會身處這裡,室友們為何突然出現在眼前,吃驚甚鉅的我,甚至找不到支撐起身體的氣力。徐徐向我步近的 Rena 卻從容不迫,單膝跪在跟前,輕輕的以雙手包裹住我的右手,眼神中帶有幾分憐惜。

Re……Rena?」我氣若游絲地問道,縱然聲音很小,也著實花了我不少氣力。Rena 卻搖搖頭,繼續以憐惜的眼光撫慰著我。

「你…… Rena 嗎?」

Rena 終於開口答話。奇怪的是,縱使我看到 Rena 的嘴唇在動,也能聽到她的話語,但聲音與畫面卻有著明顯的時間差,情況就如看聲畫不同步的電影那樣。她的聲音道:「Rena 甚麼的,只是一個名字,不重要的。」

我看著兩位男士,阿卓還是威武之中帶點魯鈍的樣子,而 H 也是平時的一派胸有成竹。

「你們……

「不,沒有我們。只有你。」Rena 看著茫然的我道。「我是你追求藝術的一面。過去我離你太遠,給了你很多麻煩,我現在回來了。」

Rena……你說甚麼,我不明白。」

「世上從來沒有 Rena,沒有文麗清這個人存在,你現在眼前的 Rena——即是我,是你分裂出來的一個部份,」Rena 先後指著阿卓和 H。「這個是運動,這個是文采,都是你的。現在你懂了嗎?」

我用力搖頭,想要否定剛才聽見的話:「不,不,你們是我的好朋友,好室友,每天都會見面,對不對?」

H 這時開口說:「你錯了,這裡本來就只有你。就像她剛剛說過,我們並不存在。我們只是從你身上分裂出來的虛構人物。」

「分……分裂?」

「沒錯。過去因為發生堵塞情況,使因分裂而誕生的我們無法和你重逢,更一直以……朋友的方式出現在你身邊。」

「現在堵塞已經開通,」一直沒說話的阿卓道。「我們也是時候回到所屬的地方了。」

「甚麼你們我們……分裂……堵塞?我完全搞不懂!」

「那就是說,我們要走了。」Rena 道。

我立時道:「不,你們都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不許走。」

「乖,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現實還是要由你自己去面對的。不要掛念我們,我們會一直存在在你中間。」Rena 展開雙手欲抱著我,我也想要抱她,到她的身軀和我接觸的剎那,眼前銀光一閃,我抱住了的只是空氣。Rena 消失了。

Rena 消失了。她進入我身體內,消失了。

當我還是茫然不知所措的時候,阿卓已向我大步走近,豪邁地伸出大手,像激勵球場上隊友般握緊了我的手,細長的眼裡閃耀著異樣的光芒。他輕聲對我說了一句「好兄弟,保重了」之後,便又化成一道銀光,消失在我的眼前。

我看著 H,猜想他接著也會以同樣的方式消失。H 彷彿已猜到我的想法,笑著對我點頭,走到我的跟前,蹲下,對我道:「笨蛋,以後遇到難題,就要靠你自己去解決了。」說罷在我肩頭上輕拍幾下,閃過銀光,不知所蹤。灰色橢圓形房間裡,除了我,沒有其他人。

他們到底去了哪裡?他們跟我講的話,還有剛才的銀光……

我按著像防撞膠墊的地面,慢慢撐起身子,靠著房間的牆壁踱步。我發現,牆壁和伸手可及的天花板的質感,和地面是一樣的,把耳朵靠近去,還能聽到一些有規律的聲響,可我卻說不出那代表甚麼。而當我環繞房間走了一圈,正打算窺探那隧道出入口之際,我聽到從我的背後,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夏舒文——

我回頭,只見一個滿臉稚氣,身型瘦長,穿著格子校裙的小女孩,正用那雙深邃的眼睛看著我。要記得眼前的小學生是何方神聖,僅花了半秒鐘——那不是 Jennifer,是誰?

張澈萍——我連名帶姓呼喚 Jennifer,她立刻以燦爛可愛的笑容作回應。這個十幾年如一日的招牌式笑顏,使我心裡感到一陣暖意。為了減少彼此之間的距離,我單膝跪地,微微仰起頭,看著這位「第一任女朋友」。

「夏舒文,你好嗎?」

「不太好呢,」我搖搖頭,發出輕輕的嘆息。「我的室友們……不知到哪裡去了。」

「是嗎?我沒找到你的室友,也看不到任何人,這裡就只有你,沒有其他人了。」

「不,我明明剛才還……還跟他們說著話,怎麼轉眼間就……就不見了?」

「聽我講,夏舒文,他們都是假的,只有你才是真的。」小學生 Jennifer 說的話,還有認真的態度,和她的年紀有著明顯的反差。「他們從來就沒有出現過,只是你幻想出來的人物而已,所以你還是放棄,別想再找他們了。」

「我不明白!」情緒激動的我,抓住了 Jennifer 的肩頭,幸好也及時看到她面露痛苦的表情,便把指頭鬆開,連連致歉。「我……我不明白你在說甚麼,甚麼真的假的,我不能理解。」

「他們不存在,從前不存在,現在不存在,未來也不會存在,就是這樣。」

「那麼你呢?你是張澈萍吧?你是真真正正存在的吧?」

Jennifer 說的話雖然奇怪,但語氣一直很平靜,就像是在解釋一件平凡到不能平凡的事一般。誰知當她聽我問到這幾條問題的時候,卻突然憂鬱地垂下頭,老成地嘆了一口氣,幽幽地道:「我……以前存在,但現在已經……

「甚麼?請講清楚點。」

「我已經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去。在很多年之前。」

「不,不,不!這不可能,我每天——

「夏舒文,你可以聽我講嗎?」Jennifer 的眼中隱約泛有淚光,看似有更大的心事。楚楚可憐的面容,成功令我停止說話,靜靜聽她將要說的話。

「我知道,你是想說『我每天都跟你見面』,但這並不對,你是不可能會看到我的,因為我……我在十四歲那年遭到意外,離開了世界。你所看到的,只是你想像出來的畫面,不是真的,你明白嗎?」

我雙膝跪倒,分明是未能接受到這種晴天霹靂。即使知道 Jennifer 絕對不會,也沒需要講大話騙我,但由於她所講的實在太奇詭,太光怪陸離,除了痴呆似地看著她以外,我甚麼也做不了。

「這種事情發生在你身上,實在是十二萬分不幸,但是,」Jennifer 沒有體溫的小手握緊了我的大手。「你要知道,現在是個一生難逢的機會,讓你重投正常的生活!你要把所有空想的,還有……已經不存在的……如我,徹徹底底的忘掉,以後你的病情就會漸漸好轉。」

病情?

未待我開口,Jennifer已把冰冷的手掌貼近我的眼皮,出於本能反應,我不得不闔上眼睛。我感到,一道不知名的強光,透過 Jennifer 的手,透過我的眼皮,直搗進我的瞳仁裡。眼前冰冷的感覺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灼熱,如同正午時份,暴曬於熊熊烈日之下的感覺。同時,腦袋發生突如其來的絞痛,像是要破開天靈蓋跳出來,由內而外擠壓,燃燒,衝突,切割,由外而內重擊,磨折,撕裂,輾碎……在短時間內,兩度身歷有生之年從來未嚐過的痛苦,連張開口喊叫的氣力也沒有。



XXII-II



冷冰冰的雲石地板。

睡床,衣櫃,書桌,木門,都顯得比平時高聳宏偉。透過窗戶照進來的,是還未睡醒的陽光。抬頭看床頭鬧鐘,目前時間是九點零三分。沒有睡眼惺忪,只有涼爽的感覺,從地板滲透往左半身。

薄薄的冷氣被一半擱在床褥上,一半落到地板上,大概是我掉下睡床的證明。頭部的痛楚已經消散,摸下去也不再覺得痛。站直身子,迎著陽光作一記深呼吸,舒展筋骨,烏氣盡吐,迎接新一天的絕佳心情已經裝備好。

從客廳落地玻璃看出去,港灣佳境盡收眼底,幾艘水上人家居住的大船安寧地泊在岸邊,經過曙暮光時份的捕魚工作後,在平靜的海面上休息。夜間才開始工作的燈塔,並沒有(也不能)像貓頭鷹般晝伏夜出,只能呆在原地,靜待每個晚上發光發亮的時機。對岸矗立著一座又一座外觀現代化,約莫樓高八、九層的建築群,是年前才落成的高科技工業園,由建成到今天整整一年,仍然未正式啟用,被揶揄為本地「近十年五大白痴基建」之首。

香氣——來自廚房的,引起了我的注意力,把我從窗前吸引了過去。只見那片熟悉的身影,熟悉的面部輪廓,在輕煙之下,正悠閒地做早餐。看到我在,她即對我嫣然一笑,笑意之中充滿了親切和愛慕。


呀,還是那片熟悉的笑容。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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