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22日 星期二

《盛夏》第三~五回

(上接:第一~二回

第三回



雨水自暗橘色的雲堆之中解放,放肆地和大廈外牆相擁,和汽車纏綿,熱情奔放地逃逗著每一位過路人。猶如災難警報的雷聲忽起忽落,教室內的人不敢輕出,也時刻警醒著室外的人要盡早回家。

為了那份重要的文件,我不得不趕回去。是的,我知道餐廳多半已經打烊,然而我必須孤注一擲,祈望北島先生或太太,或者任何一位員工現下還留在店裡,否則往後的麻煩就大了。

霪雨霏霏,我縱然手上有傘,但在走得極快的情況之下,仍然難免受到雨粉的洗禮。我走進那所舊樓的梯間入口處,稍為撥走沾在頭上、外衣上、鞋子上的水珠,帶著和了雨水後變得更重的身軀,重回自己兩小時前才離開的地方——北島日式料理。

謝天謝地,燈還是亮著的,裡頭坐著一個長直髮的女子,似乎是料理店的兼職員工。當然這不重要,重要是的尋回那位疑似在這裡遺失的文件。我才走到門前,她已覺察到我的存在,拔下連接手提電腦的耳筒,也不問我用意為何,就開門請我進內。

料理店在打烊過後更添一份寧靜,使數秒前還在趕還在急的我,情緒稍為得到平伏。

「遺下了甚麼吧?」

「是的,遺下了一個 F4 大小的公文袋,大約是兩小時前遺下的,就在那個角落……請問你有見過嗎?」

「讓我找找看,你先坐一會好了。」

那女孩往放滿酒瓶的吧台走去。一下杯底和雲石檯面輕碰的聲音,一隻在她手上顯得有點過大的鐵鑄茶壺,一抹潔白無瑕的輕煙,燻醉著氣質淡雅的黃色石英燈。清新的玄米茶香油然而生,隨著她把拳頭高度的茶杯端放在我的桌面,茶的清香就更顯得細膩怡人。

縱然那一刻的我十分疲倦,但我仍向她報以一個感激的眼神,對她即使在打烊後依然待客至上的態度表示謝意。外表素來有點冷酷的她,也擠出了一記淺笑作回應。

個子不高的她走到門口收銀台,從靠牆的木櫃裡拿出一個公文袋,復輕輕關上木櫃的趟門,無論是動作和聲響都很輕。

「是這一份嗎?」

「喔,好像是呢」……我放下喝到一半的茶,接過那沉甸甸的公文袋。「對了,沒錯就是這個!太感謝你了!」

她再次向我淺笑,像是在對我說:小意思,別客氣。把離家出走的文件放回手提袋的一剎,恍如放下心頭大石,不由得鬆一口氣。把杯中的茶一口喝光,洗清這兩小時來積累的烏氣,立時振作不少。

「你是在這裡打兼職吧?」正準備離開的我問道。

「算不上是兼職啦,有空就來幫幫忙而已。」那女孩道。「我跟收銀姨姨很稔熟,有時間就會來看看她。」

「原來如此。好吧,不打擾你了,我走啦。」

她向我微微點頭,以一抹淺笑代替「再見」兩個字。這是我今天第三次看到她這種淺淺的笑。

步到街頭,驟雨已經停歇,路上大大小小的水灘恢復平靜,不再無的放矢地泛起漣漪,稀少的途人當中,尚有零星的杞人憂天者還用力撐起雨傘自保。到達兩條街外的電車站,看著手機顯示的時間,正擔心尾班車是否已經開出之際,電車車輪和軌道磨擦的聲音就自遠而近的傳來。

真是一切順利的一天,順利到我幾乎忘卻較早之前才為遺下文件而狼狽不堪。



第四回



陽光擠過大型郵輪的船身,透過客廳落地玻璃,燃亮在半空中飄渺的微塵,像很多水母,在水族館有限的空間中游弋。

周六接近中午時份,只有我一人閒賦在家——阿卓到了某支球隊的主場,為他們的開幕禮作現場直播;H 正為一個創作人研討會作客席嘉賓;Rena 則去了畫室教小孩畫畫。在制定今天的計劃之前,我先為自己準備一頓早餐。

那勉強可歸類為英式早餐的早餐,伴隨著隨風送上的海鹽味,讓我享受了十五分鐘悠閑時光。在洗滌杯碟期間,我聽到門匙插進匙孔的聲音,隨即就想:回來的會是誰呢?阿卓身處的球場離這裡有點遠,大概不會太早回來;H 參與的研討會預計一直舉行到下午(雖然也不可否定,這個性情奇怪的傢伙,有藉詞遁走的可能);Rena 的畫班照計已完結,因此我推斷待會出現在門口的,就是 Rena

「我回來了……」平底鞋踏在桃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出現在門口的 Rena,看上去只剩半條人命。

「嘩,你怎麼了,剛去了打仗嗎?」我把濕漉漉的雙手拭乾。

「八國聯軍攻打北京,戰況慘烈,死得人多呀!」Rena 想要一頭栽進我的肩頭上,奈何身高所限,她最後只一頭撞在我的手臂上。

我把她扶穩,安放在客廳角落的按摩椅上,讓電動按摩程式開始運行,為看來奄奄一息的 Rena 及時充充電。Rena 對我作了個露齒笑以道謝,隨即開始講述今天早上的遭遇。

大約在兩天前,Rena 接到大學同學阿樂的電話。對方表示由於畫室原來的兒童班導師家裡突然有事,自己又要出外公幹到星期日才回來,因此想請 Rena 在星期六早上客串一節兒童畫班。Rena 答應了。

那畫室位於一個相當富麗堂皇且現代化的商場內,那一年前才落成啟用的商場,幾乎每個角落都散發著紙醉金迷的氣息,一看就知是特別為別國遊客——正確說法是,為了別國遊客的荷包而打造的。這種氣場讓 Rena 有點透不過氣的感覺。商場通道上那些看似有藝術感實質十之八九都是抄襲的塑像,更是令吃這行飯的 Rena 感到異常氣憤。

在錯綜複雜的商場通道兜兜轉轉,終於到達位於二樓某角落的畫室,接待處坐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那女孩看了 Rena 一眼,又繼續把注意力集中在手機屏幕上。

「你是今天早上來代課的吧?」接待處女孩過了足足十秒才開口講話,當然視線還是停留在手機上。

「沒錯,是 9:30  11:00 那班。」

女孩左手拿起一疊紙張,目光快如閃電地掠過上面的資料,隨即把那疊紙丟回桌面。「右邊一直走第三間房,不用鎖匙直接推門進去便可。先坐一會吧,我待會會把學生帶進來。」

9:35,接待處女孩帶著八個前來上畫班的小孩進入課室。那些小孩都很年幼,當中看上去年紀最大的也不過六、七歲,其中有本地的,也有不同膚色的。

起初還在為教學語言的事而煩惱的 Rena,很快就覺得這種煩惱是多餘的,因為她根本沒辦法跟這班孩子好好溝通!小孩們雖然有不同種族,但在搗蛋方面卻行動一致,把課室當成室內遊樂場,到處亂跑、尖叫,鋪設了五格乘五格軟墊的一個角落,變成了摔角比試場地。水果模型散落一地,有小孩踏上去幾乎跌倒。

Rena 很努力地嘗試維持課堂秩序,軟硬兼施威迫利誘聲東擊西……幾乎把三十六計都用上,但礙於開動了『好玩模式』的小孩實在比脫韁野馬更難馴服,使她不得不轉移目標,集中指導開頭還肯乖乖留在座位上的小孩。然而眾所周知,小孩子的好玩心理是一種病毒,會迅速在人群之中傳播開去,致使原本安份守己的小孩,也一一加入戰團。三個,兩個,一個,當最後一個小孩都把屁股從座位上搬走,Rena 也只好宣布投降。那時是 10:15 分。

Rena 曾經為完成設計專案不眠不休,也曾為了陪伴剛失戀的好友散心而馬不停蹄,可是面對著眼前令人崩潰的境象,除了呆立在當兒之外,並沒有甚麼可以做。

坐在課室一角,由開課起一直戴著耳筒看韓劇,韓劇看完玩手機、玩自拍,掛名「畫班助理」的接待處女孩,此時終於離開座位,往 Rena 的肩頭拍了兩下,以一種經驗之談的口吻說道:「他們總是這樣的,不用理會他們。」

不用理會?Rena 心想,雖然我只是臨時替工,但這些小子畢竟是我的學生,現在搞成這個狀況,真不知如何向人交代。

「你知道,」接待處女孩在 Rena 背後繞過,從 Rena 的右側走到左側,冷眼看著目前這場風波。「為何這些小孩的家長要把子女送來我們這裡?」

Rena 想:那當然是想他們學會畫畫呀,在功利的角度看,多懂一門技藝對升學也有幫助,不是嗎?

「別的地方我不知道,但在這兒,我告訴你,只有兩個原因:一、贖罪;二、卸責。」接待處女孩伸出兩根手指,比向課室中央兩個拿文具當戰鬥機玩的小孩。「這兩兄妹的父母都是白手興家的進取型,為了工作甚麼都可以不理,去年底就出了一本書,講述夫婦倆的『糞鬥屎』,還強調一天工作的時間是睡眠的三、四倍呢。這樣哪有時間照顧子女呢對不對,所以他們夫婦倆為這對兄妹安排了各式各樣的活動,甚麼畫班、游泳班、劍擊班、詩歌班,一應俱全,口講是為了使子女有豐盛的童年,實際上不過是想彌補自己沒付出來和子女共渡的時間而已。因為自己沒時間、也不打算盡好作為家長的盡任,所以就把子女送到這裡來,讓自己心裡好過點。」

Rena 一邊嘗試消化這些話,一邊留意著課室的情況。一個小孩把手上一顆橡皮擦當成飛彈,扔向對面的小孩。

「另一類嘛,簡單來說,就是老牛吃嫩草的家庭。」接待處女孩雙手交疊胸前,用下巴指向課室角落的陸軍裝男孩。「他老爸打拼半生,在政界商界都算是混了點名氣,今年五十有八,卻在幾年前娶了個才二十出頭的丫頭做老婆。他一天到晚在公司辛苦賺錢養妻活兒,那女的結婚之後無所事事,通宵達旦打麻雀和無節制地購物已是家常便飯,最近好像還去勾引舊情人呢。(你怎知道的?)我有幾位在酒吧打工的朋友,幾乎每日都看到城中名人的另一面。總之,最可憐的,就是這個被當成人球的小子,父親沒空理,母親不想理,把兒子放在這裡美其名是學畫畫,實際上不過是當我們這裡是托兒所罷了。」接待處女孩打了個呵欠。「不只是他,這裡起碼有一半人的家庭都是這個模樣,有一個好像還是情婦兒子,未出生就沒了爸。」

目光呆滯的 Rena 點點頭,心中暗想:明明我今天的身份是畫班導師,怎麼卻變成了在上社會課的學生?

距離下課還有約莫十分鐘,接待處女孩向小孩們宣布下課,請他們排好隊,準備讓工人姐姐接走。下課的消息是個喜訊,也大概是唯一一個小孩們會聽話的時刻。

「那畫呢?我還未真正開始教他們畫畫,他們的畫簿空空如也,不怕家長怪罪嗎?」Rena 很是焦急,刻意把聲線壓低。

「第一,他們回去會自己畫,然後說這是畫班老師教他們畫的,不必擔心,小孩子撒謊的能力是會遺傳的。第二,即使他們不畫,父母也沒空閒去欣賞子女的作品,不是嗎?」

「那……這課室被弄得亂七八糟,要不要……

「這個爛攤子就留給阿樂去處理好了,嘿嘿。」

Rena 短暫的畫班導師生涯就這樣完結,而她始終未曾得到全班同學的注意力。儘管她從前也有教畫的經驗,但經過今天早上的一役,Rena 對這種「貴族兒童畫班」已起了戒心。

離開畫室歸家途中,Rena 收到了接待處女孩寄來的短訊:「Rena 姐姐,說真的,我很喜歡你——不是那種『喜歡』啦,只是欣賞你是真正有心教畫,而不是靠點三腳貓功夫出來混口飯吃的人。如果阿樂再請你幫手的話,你就不要答應了,因為這裡不是讓你才能好好發揮的地方。保持聯絡吧 <3
Love,
Flora

「這女孩還蠻有意思的。」

「是嗎?那下次約她出來跟你認識好不好?她的樣子可是你喜歡的類型喔。」

「不用了,我……」我突然想不到下半句該說甚麼,只能尷尬地笑著蒙混過關。

果然,近期每當提到或聯想到男女關係,哪怕只是一閃而過的思緒,我都總會下意識地想到那個人,那個背負著一段如曇花般稍瞬即逝的關係的人。由我終於說服自己開始,我一直相信無論過程中存有幾多問號,這也是個已經劃上句點的故事。現在呢?那個背影,那股香水味,到底是真實的存在,還是發自我主觀感覺純粹一廂情願的投射?

隔著大門傳來的腳步聲漸大,已回復生氣的 Rena 從按摩椅上跳下,迎接準備踏入家門的人。



第五回


我討厭上班。

即使在上班途中有可能和她碰面,也不曾改變我對上班的厭惡。

根據一個受訪人數以億計的非正式統計,一星期七日裡最不受歡迎的日子,星期一高踞榜首。要是再細分早午晚,一星期裡最不受歡迎的,則是星期一晚上,理由是明明已經過一天辛勞的工作,卻發現還有四天要捱。

巴士被困於意外造成的車龍當中,人被困於全院滿座的巴士車廂中。想在座位上小睡一會的興致,被前排兩個小孩從未停歇的喧鬧聲打斷。看著他們一唱一和,旁若無人地大呼小叫,我恨不得立刻打開車門,把這兩個自小子和放任他們亂叫的家長,一腳一個踢下車。

我對喧嘩聲的忍耐力很低,真的,尤其在下班的時候。要是今天心情再壞一點,剛才提到那一腳一個的計劃恐怕就要付諸實行。

從前和她一起坐巴士,要是遇著同樣狀況,她總會把耳筒借給我,條件是一定要聽她手機裡的歌。還記得某天,一個全程車對著電話大聲囂喝的男人,正好坐在我倆後面,怒而不威的吼叫聲奪走了屬於眾人的安寧。看到我面露不悅,她把耳筒摘下,再給我戴上,讓音樂擋在我和噪音之間。

其時正在播放的,是 Katy Perry的《E.T.——必須說明,我個人對 KP 並無好感,甚至算得上是厭惡,然而比起更加煩人的講電話聲,在兩害取其輕,加上是她主動借我,不好意思推卻的考量之下,我聽了一首,兩首,三首……直至巴士到站之前,我不肯定我聽到多少首,反正我沒有很用心去聽,只知道聽的都是同一個人的歌。

巴士到站,意味著我終於可以脫離 Katy Perry 的魔爪(謝天謝地!)。我摘下那雙粉藍色的耳筒還給她,跟她揮手道別。她報以一個迷人的淺笑,隨即頭也不回,背影消失在她家所在的一幢舊樓的梯間。

這是我和她第幾次見面,我不清楚,畢竟此前經常都會在料理店碰到她。但講到單獨相處,繼在料理店拿回文件那次之後,這是第二次。這是約會嗎?大概不算,只是在上班地點附近遇上而已。其時她剛巧下班,從一間店面面積狹小,但有著精緻裝潢的甜品店步出。起初我還以為她是這家店的顧客,言談之間才發現她在這家店裡頭打工,已經有一年半。

「早上到甜品店上班,晚上又要到料理店打工,你還真是個大忙人呢。」

「料理店那邊其實也不算是打工啦,只是有空就去幫幫忙,反正我就住在樓上。」

「看來你真的很喜歡那家料理店呢。不過這也難怪,北島先生的廚藝絕對是一試難忘,我只吃過一次,就知道我會成為常客了。」

「對呀,而且北島先生為人也很友善。還記得我上次跟你提及過收銀姨姨嗎?她是我的表姐,對我十分關照。每次我在料理店跟他們共事,總有說不出的樂趣。」

「原來是親戚呢!怪不得怪不得……

聊著聊著,萬眾期待的巴士慢慢駛至,足有半個人高的車輪不長眼,激昂地濺起路邊水窪中的污水。出於本能反應,我輕輕地抓住她的手臂,把她稍稍向後拉,以免雙腿沾著污水。被我這麼一扯,她輕微地失去平衡,額角不其然抵在我的肩頭上。

尷尬的氣氛維持不到兩秒,便被排後面乘客甚有抱怨意味的嘆氣聲所驅散。畢竟大家都是成年人,這種程度的身體接觸,當下也不會怎樣放在心上,即使我在她的額角觸碰到我肩頭的一刻——不知是感官敏銳還是想太多——感覺到她有意將重心向我靠。

(這根本是正常不過的事,換著是你跌倒,你都會設法找個平衡點吧——某天當我提起這件事,阿卓。)

經過市中心泰山十八盤的街道,掠過市中心邊陲的中密度高尚住宅群,剛爬上連接高速路的迴旋斜道,便看到一條遍身插著如火紅鱗的巨龍,正大模斯樣地把身體架在高速路上,把四條行車線全然覆蓋,幾乎全然靜止不動。看到眼前的漁火閃閃,我就知道這程巴士將會非常漫長。同時,一個下了班還擺出老板姿態的中年男人,正瘋狂地向著電話另一端發施號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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