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這樣……你不會覺得很辛苦很委屈嗎?明明……」
「明明她是我媽,是我最親的人,對吧?」
「嗯。」
「只要媽的生活過得幸福,我再辛苦再委屈也是值得。」
「但這件事……北島先生知道嗎?」
「當然不知道。當女人要保守一個秘密,就是到死也不會對對方說漏半個字。」
「不過,我看北島先生人這麼好,又那麼愛你媽,我想即使讓他知道,他也絲毫不會介意的。」
「你又不是他肚裡的蟲,憑甚麼下這種結論。」
「我當然不知道有關北島先生的所有事情,只是我認為他是個好人,不會做出拋棄妻子這種行為的。」
「哈。你是個幸福的人,幸福的人是不會明白我這種人所背負的辛酸的。」
「甚麼意思?」
「我問你,你嚐過被拋棄的滋味嗎?」
「嗯。」
「被朋友拋棄?被情人拋棄?」
「都有。都離不開這些。」
「所以我就說你是個幸福的人了。」
「甚麼幸福不幸福的,至少你還有一個疼愛你的媽,那不是很好嗎?很多人連……」
「如果被拋棄也算是一種福份,那我好得很,好到無人能比。」
「……」
「我再問你,我和其他女生有甚麼分別?」
「怎麼突然問起……」
「答我。」
「有,比她們漂亮。」
「認真點。」
「我猜不到,請你還是告訴我吧。」
「告訴你,我身上其實有四份之一外國人血統。」
「跨種族婚姻在這個年頭算不上是甚麼大事吧。」
「我的祖先是東歐人,鄉下在現今摩爾多瓦和羅馬尼亞一帶。縱使不時遭逢戰亂,祖先們還是勇敢地留在祖家,和這片土地共存亡。直到我爺爺一代,政府以戰略需要為名,將很多國民強行放逐離境……」
「不就是為節省開支和強佔民產而逃避照顧平民的責任,任他們自生自滅吧。」
「你說得沒錯,我爺爺他便是被強制驅逐離境的人之一。在兵荒馬亂的世界大戰期間,他輾轉漂泊,過程之中險象橫生,幾次在鬼門關前撿回小命,歷過千辛萬苦到達本地,其時大規模的戰事都已結束,爺爺他便在本地落腳,和一位在本地土生土長的女人結婚——那就是我的祖母,一年後誕下我爸。」
「然後呢?」
「爺爺以為終於找到落腳點,只要繼續營營役役,要在節儉簡樸的生活中安享晚年該不成問題。可是我祖母不久便因病離世,留下爺爺一人獨力撫養我爸成人。可恨我爸並沒有遺傳到爺爺的善心,終其一生只懂花天酒地玩女人,我媽便是其中一個。」
「真不好意思。」
「不要緊,是我主動跟你講的,有甚麼意思不意思。爺爺說,我爸是個混蛋,整天在外面招惹麻煩,只恨當年沒有好好管教兒子。媽媽說她早知我爸不是好人,曾經天真地以為有了我之後爸就會修心養性,但事實是當媽肚裡懷著我之後,爸幾乎就沒有再出現過。」
「那……你有見過你爸嗎?」
「有呀,就在我六歲的時候。落得山窮水盡的時候跑來問我媽借錢。」
「哼,人不要臉,天下無敵!」
「我媽開頭尚在猶豫到底要不要借,剛巧爺爺那天到來探望我們兩母女,還得由他大義滅親,將我爸給趕走。」
「那也算是罪有應得了。」
「我爸下一次出現,是在報紙上。」
「甚麼?」
「『一男子街頭爛醉送院不治』之類吧,不知是醉死還是被打死,總之就是不得好死罷了。」
「說得完全事不關己呢。」
「根本不關我事,他由頭到尾都沒有盡丈夫和父親的盡任。他永遠不會了解我媽為了把我養大所犧牲的一切。想當年我出生的時候,媽還不到二十歲,書讀得不多,還要一個人撐起這頭家。媽媽日復一日,每日由早到晚都在工作,工作以外的時間就用來照顧我,整個青春年華就在維持生活和對我供書教學之中給消耗掉……你該明白我媽對我有多重要了吧。」
「我理解,不過你打算一直維持於這種狀態嗎?」
「當然。」
「那……」
「你知道我的名字,Tirana,有甚麼意思嗎?」
「Tirana 就是阿爾巴尼亞的首都,作為人名算是比較罕有。」
「沒錯。這名字是爺爺給我改的,背後的意義在於提醒我故鄉的所在——東歐巴爾幹半島。雖然如此,但我心裡早已有打算,媽在哪裡,我就去哪裡,除非……」
「除非她的世界再容不下你?」
「嗯。」
「所以我才問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維持這種狀態。」
「這是我欠媽的。」
「兩母女有甚麼誰欠誰的?」
「媽把女人最有條件爭取終身幸福的時期毫無保留地花在我身上,是我的出現令——」
「別——」
「令媽失去幸福。如今媽雖然有北島先生作伴,但由於媽一直都把有我這個女兒一事瞞住北島,一旦讓他知道真相,難保他不會立刻把媽拋棄掉。這場賭局的注碼實在太大,大到我根本賭不起。為了確保媽的感情生活持續穩定、美滿……我願意像現在一樣,一直躲在暗角中。」
「媽那麼愛你,必定不會拋棄你的。」
「是嗎。」
「當然,我肯定。」
「那,你愛我嗎?」
「我……」
「答我。」
「我……想……」
「算了吧,夏舒文,放過你。」
「對不起。」
「說到被拋棄,沒有人比我的家族更在行。爺爺一直奉公守法,卻落得被政府拋棄的下場,然後到媽被那個賤人拋棄,我可以做的,就是盡一切可能避免媽再次被拋棄。這樣我就無憾了。」
「嗯。明白。」
「不,你不明白。像你這些從來沒真正被拋棄過的人,懂個屁。」
「我懂……」
「夏舒文,我很喜歡你,可是我不想被你拋棄,所以我叫自己絕不要愛上你。」
「我也喜歡你。」
「閉嘴。」
「我是真的……」
「省點用吧。」Tirana 用她雪白的背脊面向我,示意對話到此為止。我想要從後抱住她,卻被她一手推開,只好作罷。
睡不著並不是因為躺在陌生的睡床上,而是腦袋始終不肯停止運行,既在回味剛才親熱的畫面,也不斷嘗試咀嚼 Tirana 的每句說話。思緒游走期間,腦海忽地冒出一句話。
「你對我這麼好,不怕我會喜歡你嗎?」
周日早上,沒有仿如討命的鬧鐘把人從睡夢中強行抽離,取而代之的是從下層傳來的食物香氣,這種新奇的體驗對我來說還是第一次。我想 Tirana 大概已經習以為常,但她還是和我一同起了床。處於將醒未醒之間的 Tirana 散發著一股惹人憐愛的氣息,令我不禁生出想要把她緊緊抱住的念頭——唯我亦顧忌她會像昨晚一樣把我推開,因此並未有付諸實行。
從 Tirana 起床後的舉動來看,她並沒有留我的意思,我也就不便久留,當下便整理衣裝,準備離開。臨行前,我想起一件還想搞清楚的事,遂開口問道:「對了,昨天你噴上的香水,是蘋果味的,對嗎?」
「算是吧。」Tirana 沒看我一眼,忙著拾起掉在地上的衣服。
「那股味道很獨特,我很喜歡,你可以在我離開前再噴一次嗎?」
「好,你先閉上眼。」
「怎……」
「照做。」
Tirana 的語氣甚具壓迫感,加上我對香水味的好奇,便順從她的意思,把雙眼合上,滿心期待那清淡蘋果味的到來。
「嘩呀!」臉上突然遭到一陣濕氣襲來,使我禁不住驚呼一聲——必須要說明的是,我之所以發出驚呼,並不是由於被香水噴在臉上,而是那伴隨而至的一股極其濃烈而難聞的氣味。就在 Tirana 叫我閉上眼的一刻,我已猜到她有可能把香水直接噴到我的臉上,但氣味的落差才是真正把我擊倒的元素。在情急之下,我將手袖權當臨時抹布,把臉上的濕氣拭去,卻拭不走那令人大倒胃口的氣味。只待我衝進洗手間,用了足足兩分鐘時間以清水洗臉之後,才把氣味大致沖走。
「太難聞了!」我抗議道。「這鬼東西根本不是你昨天噴上的香水!」
Tirana 卻不以為然,雙手架在胸前冷冷的道:「香水你聞過了,那現在可以滾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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