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20日 星期日

《盛夏》第一~二回




前言


本來想利用這個空間,洋洋灑灑地講述故事的大概,意念的由來,當中的反思等等。可是轉念又想,還是一切從簡好了。讓讀者不受干擾地感受故事,遠比由我告訴你應該怎樣看要好。

《盛夏》這個名字,是某晚將要睡著之際突然想到的。盛夏,除了是故事發生的季節外,更因為故事中不同的人物,各自以不同的方式渡過自己的盛夏之年。當中有自己選擇走哪一條路,也有受時勢所迫,不得不放棄理想中道路的人。

短暫的盛夏之年一去不復返,只顧爭名逐利,爭辜負了錦堂風月,多可惜!

Amethian
10.7.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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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甲:我聽不懂他們說的話,不過,好像隱隱聽見他們提到……

乙:嗯,我知道了。回到你的工作崗位去吧。


第一回



我討厭上班。

這陣子特別討厭上班。

早上九時瑟縮在被窩,是因為天氣冷,更是出於逃避上班的行為反射。每天如是。可我又絕對不得不上班——除非我是生來就含著金鎖匙的公子哥兒,或者剛剛中了彩票得到巨獎。那就是說,除了這兩類人之外,所有人都得工作,不論你喜歡與否。

好像有點扯得太遠,還是繼續說我要說的事吧。

每隔十分鐘重響一次的鬧鐘足足響了五次才喚醒我,老不情願地掙扎著起床梳洗,更換上班衣著到出門,前後不過十五分鐘左右。(出門速度快,成為我多睡一會的藉口,這點我心知肚明。)

抵達公司的時間,比正常時間稍遲一點。坐到螢幕前,先看幾則有趣的報導,調理好心情再開始工作,是我一向有的習慣。可我今天並沒有這樣做,而是坐在灰色靠背椅上發呆,試著把過去的回憶逐點拼合起來。想著想著,想得出神,目光停在時鐘指針,才驚覺時間已過了二十分鐘。幸好老板正出埠公幹,我才能享用這種坐著不用工作的奢侈,哪怕只是十來分鐘。

我又想,剛才經過的眾多同事,大概都會以為我正在為某件工作上的大事而犯愁。這樣可好,至少在大家眼中我還算是個勤奮的員工。

落地玻璃播映著寧靜的海港,還附送不經斧鑿的海水味。怡人美景,往往能為人帶來無窮的靈感,同時也是放鬆心情的好地方。這夜我如常坐在吧檯靠窗位置,杯上的飲料從紅酒換成了黑咖啡。平時除了在公司每天一杯以外,我幾乎都不去碰咖啡這玩意,偏偏今天縈繞於腦海中的,是一種只能透過咖啡因去處理的心情。

發生在今天早上。

不知是因為我遲了出門還是巴士脫班的緣故,今早的巴士較往常多人,好不容易才在上層後排找到空位。坐後座,對於我這個容易暈車浪的人來說,絕對是一種考驗,因此我會慣性地挑前頭三排的位子坐。這天陰差陽錯地坐在後方,雖然身體安然無恙,卻發生了使我心情有所變化的事。
我,好像看到了她。

正確的說法,是我嗅到了她的氣味,再看到她的身影。

那獨特的蘋果味香水,曾經是她的標誌。每次和她單獨相處,幾乎都會尋到這股芳香,一股比噴上香水的人更脫俗的清雅芳香。

在我的記憶中,對上一次和她見面,大概是兩個月前的事。自從那次分別之後,我以為我再沒機會再見她。也正正因為這個信念,才令我不住懷疑今早在巴士上看到的,是否真的是她的背影?

思緒被粗暴地打斷。

隨著一聲巨響,大門應聲打開,連帶發生的強勁氣流掀動著放在大門附近的時裝雜誌。滿臉通紅,大汗淋漓的阿卓大搖大擺的跨進室內,把手上的籃球投進放置污衣的大膠籃裡。

阿卓是我五個室友之一。他的體型魁梧,肌肉強壯,皮膚黝黑,堪稱為標準的運動員身形。臉上長著一雙細長的眼,配合略為豐滿的雙唇,使他看來像古時衝鋒陷陣的將軍,滿有霸氣。豪邁的言行舉止十分切合他的外型,說一不二的個性加上有話直說的表達方式,令人感覺毫不拖泥帶水,是個典型的行動派。攝影是他的專業,同時也是他的興趣,接 free-lance 工作的收入足夠他繳付房租,應付日常開支,買入開工架生,以及購買籃球球衣和裝備。在攝影以外,籃球就是阿卓的第二大興趣。

方才的一下巨響,毫無疑問是阿卓把大門踢開時所造成的。冷不防被嚇一跳的我,霎時被迫脫離思考,回到人間。我並不打算怪責阿卓,儘管這不是他第一次把其他人嚇到。這就是他,一個粗枝大葉,個性有點魯鈍,卻從來不做見不得光事的人。

「熱死人了!」阿卓大嚷著。「上星期明明還是手指凍僵的天氣……

我沒回應他。並不是我不想回應,而是有另外一個人搶先回了話。

「這都是因為你胖呀,哈哈!」帶著嘲弄語氣的說話者是 H,他從房間中探出頭來。「要是你肯聽我講,把身上的脂肪減去一點,還哪會覺得熱呢?」

「我這叫肌肉,不是脂肪。」

「哈哈!看你滿頭大汗的樣子,剛才肯定跑個半死對吧?不要緊,胖子都跑得慢,我明白的!」

「臭小子,信不信我……

「你哪須動手,只消張開嘴……

「你就放過他吧,好不好?」為了制止 H 說下去,我不情願地插嘴。

H 咧嘴笑著,像是很享受在鬥嘴中佔得上風,隨即把頭縮回房間裡,關上房門。阿卓則打開冰箱,拿出一枝水,大口大口地喝著,再沒說甚麼話。室內又恢復了寧靜,容讓我繼續回想有關今早的事。

先把我注意力吸引住的,是一股獨特而似曾相識的香水味。我抬頭,嘗試搜尋氣味的來源,赫然發現那熟悉的背影。一頭及肩的棕金色髮絲,說不上獨一無二,可是在我看到的當兒,我立時就有種感覺:我見過這個人。其時,「她」(這裡用上引號,因為我未能完全確認那個背影的身份)坐在巴士上層中排右側靠窗位置,和我有四排座位的距離。頭顱微微向下垂,似乎是在閉目養神,粉藍色的纖細的耳筒線,在黑色大衣襯托下尤其顯眼。

也許我還能進一步腦補一番:黑色大衣下的,大概是那件同樣是黑色的低胸連身裙;下身不是黑絲,就是黑色緊身褲;耳筒中正在播放的,很大機會是 Lana del Rey Katy Perry 的歌……

自行腦補的有幾成真有幾成假,我無從判斷,皆因受到椅背的隔阻,能看到的實在十分有限。然而就憑這一小片背影,令我開始回想起不久以前的事。

就在這個時候,室中電話響起,我的思緒再一次遭到中斷。

我還未拿起聽筒,H 已從門縫探出頭大喊:「梅菜扣肉飯,凍奶茶,謝!」隨即退回房中,關上房門,前後不過三秒。

「喂?」

聽筒傳來彼方一把一本正經的聲線:「晚安,這裡是晚飯到會有限公司,我們專程為肚餓的人提供糧食,請在嗶一聲之後留低遺言。嗶!」

雖然語氣的確是一本正經,但一聽講話的內容,加上聽出說話者忍不住竊笑,便知是另一位室友 Rena 在搗蛋。我沒好氣地回話:「失敗。電話錄音是不會笑的。」

「噓,不好玩的。」Rena 回復活潑的聲線。「吃甚麼呀?」

H 要梅菜扣肉飯凍奶茶;阿卓他照舊要羅漢齋炒麵;我嘛…….

「快點~快點~」

「粟米班腩飯吧,謝了。」

Rena 也是我的室友之一,比我小兩歲,比 H 和阿卓小三歲。嬌小玲瓏的身型使她看起來比實際上年輕,被誤認成高中生可算是家常便飯。活潑的性格常為沉悶的環境帶來生氣,尤其是在和 H 鬥嘴的時候,偶然想出天馬行空的「道理」,甚至教口齒伶俐的 H 啞口無言。身為一個平面設計師,Rena 在初中時代已展現出非常高的天賦,攻讀大學用的錢都出自大學發放的獎學金。可是她的大學生生涯只維持了兩年,便自動申請退學。這個決定震驚了身邊幾乎所有人(除了最交心的幾個朋友,包括我),尤其是期待她的畢業作品能夠為校爭光的大學校方。諷刺的是,根據 Rena 私下分享,她毅然選擇退學的主因,是校方在她畢業作的事情上太多管閒事。嘿,藝術家的脾氣咧。

往後數天,我一反常態,走到巴士上層後排就座,同時留意周圍的人,留意她可有在同一班車上。為免錯過她的芳蹤,有時甚至換到下層去坐,可是隨著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到星期五,一天接一天的過去,終究還是徒勞,那股淡淡的蘋果味也不復見。

只是錯覺吧,我想。

為何這般在意呢?我問自己。

反正她大概不會再出現了。




Roger,你寄來的文稿我今早已經收到。」「我告訴你,我花了七分鐘讀完你寫的東西,另外又花了八分鐘嘗試理解,但我失敗了。我無法理解你想表達甚麼,白白浪費了這十五分鐘。」「不,不,不用向我講解。現在才用口解釋你想表達的意思,只會更加證明你的文字一無是處。」「閣下想嘩眾取寵但畫虎不成反類犬的文章,可以嘗試投向老馬的娛樂版,那個連老馬自己都認為是充斥著垃圾的版面。我再講一次,我管的是文藝版不是垃圾箱,麻煩你尊重一下,別隨隨便便把沒有深度的東西扔過來。」「好,好,別誤會,不是看不起你,純粹是覺得你的一手好~字放在文藝版是對你大材小用,這樣可以了吧?」H 掛斷線後,臉上帶著苦笑,嘆了一口氣。

「你的話總是充滿攻擊性,別人聽了肯定不舒服。」阿卓表達了自己的看法。

H 攤開雙手:「可我說的都是真話呀!我有哪句講錯,倒要你說來聽聽。」

「我不知道,總之就是不好。」

在駕駛座旁的 Rena 插嘴道:「你們兩個安靜點好嗎?為了這等小事......

H 正要開聲反駁之時,被我拉了一下,勉強把要發表的話硬生生吞回肚裡。

H 負責城中某本雜誌的編輯工作,本身也是文字工作者,在本地文壇中薄有名氣。他天生一張利嘴,能言善辯,腦筋也十分靈活,加上對各方面的知識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致令不少年資比他深的同行也自愧不如。口才了得是 H 的優點,同時也是缺點,時有精闢獨到的見解,亦有不留餘地的狠批,令領教過的人敬而遠之,因此他的朋友並不多。對於 HRena 曾經有這樣的評價:「如果 H 註定死於非命,死因肯定是多口。」

我算是對 H 最熟悉的人之一。此人雖然口沒遮攔,又多少有點目中無人,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他絕對不是壞人。被我認定為壞人的,可以說是無可能進入我的社交圈子之中。

一行四人在大街上停留了好久,原因不是有甚麼吸引著我們的注意力,而是塞車。幾乎半個小時毫無寸進,坐在駕駛座的阿卓不住發牢騷,顯得很不耐煩,和鄰座一言不發,即席揮毫描繪一幅塞車寫生的 Rena 成了強烈的對比。我隔住車窗看著外面的景物,五光十色的霓虹燈,幾盞巨型射燈映照著的汽車品牌大字,大廈外牆上巨型保險公司廣告,滿街的零售展板,壁上一式一樣只求注目不求藝術美感的唱片廣告,一切都顯得多麼庸俗,多麼無品味。

我記得有人曾批評我過份挑剔,對很多事物的要求都很高,高到有點苛刻——尤其在選擇伴侶方面。對此我從不否認,也不覺得有問題。我想,我和那些看見甚麼吃甚麼的人的根本分別,在於我很能分辨出哪些是好哪些是壞,也清楚知道自己想要甚麼。不感興趣的人和事,我會選擇直接拒於門外。

那,當初不選擇她,也是因為她不夠好嗎?

邏輯上這是成立的,這也是最簡單最可以自圓其說的講法。

還是根本不愛她?

也許吧,這實在說不準。對於她的思念,到底是出於愛,出於好感,還是純粹好奇和八卦,到目前為止我也未有一個肯定的答案。

「來,吃糖。」H 輕輕推我一下,手中拿著一小盒七彩包裝的糖果。

我把那盒軟糖拿在手中,看著包裝,好像忽然記起了甚麼。

「這東西怎麼會在你手上?」我困惑地問。這時交通已逐漸回復正常。

「不是我的,我只是剛找到而已。」H 指一指前座兩個座位之間的小型儲物箱。

「這包奇怪的糖果貌似放很久了,你看看有沒有過期喔。」已收起畫筆的 Rena 道。「早陣子在桌子上發現的,見無人認領便隨手把它放到車上去了。」

H 把糖果從我手中搶去,反復打量著:「這該不會是你買的吧……你不像是愛吃這種糖果的人呢。」

「不,是一位朋友給我的……手信。」

「是手信呀。難怪你這般緊張了,哈哈哈。來,還給你。」說罷雙手盛著軟糖,恭恭敬敬地交還給我。

走上老舊而毫不起眼的梯間,推開平平無奇的玻璃門,眼前登時一亮。裡頭的裝潢說不上現代化,但也正因為這樣,而顯得別有一番氣派。店裡的餐桌、餐椅、掛畫、裝飾、各式各樣的酒,幾乎所有東西,都是從日本空運到來的,當中包括這家店的老板,北島龍一先生。這位看上去四十來歲,外貌耿直的男子,在日本土生土長,和一位本地女性結婚後,乾脆把自祖父一代經營的料理店搬到本地來,實行落地生根。來到本地紮根以後,北島先生並沒有張牙舞爪地對外宣傳自家的「日本正宗」,反倒是買下了一個毫不起眼的舊樓單位,低調地進行小本經營。

「還好老板沒將這家店當作搖錢樹,否則我們根本沒可能吃到這麼好吃的料理呢。」Rena 臉上盡是滿足的神情。這是她頭一次光臨北島的料理店。

「只有本地那些俗不可耐的商人才會這樣——把大量金錢投放在公關,做盡鋪天蓋地的大型宣傳,只顧搞噱頭,賣的卻都是垃圾!」H 在享受美食的同時也不忘揶揄。

的確,這家料理店有一種與別不同的感覺,很能吸引到人。「與別不同」之不同於「標奇立異」,在於那種自然生成,毫無斧鑿痕跡之美。比如說店裡頭一種和諧恬靜的氣氛,是很難在其他餐廳中感受得到的。在這家名為「北島日式料理」的店裡,人們享受窗戶帶來的空氣流通,沒有人投訴為何沒開冷氣;安心等待廚師慢工出細貨,沒有人會不耐煩地一直催促。一流的用膳環境,最適合星期五晚上前來放鬆心情。

作為老板,北島先生若不是在廚房裡忙著,就會擔起服務客人的工作。他的本地話說得不算標準,但也無損他和客人打交道的興致,有時甚至會和客人聊起時事來。作為一個外地人,這是相當難得的,也顯出北島先生為了融入本地所付出的努力。

坐在接待處兼收銀台的,就是北島先生的太太。這位看上去四十歲的女士,除了負責收錢外,還會定時打掃店面。北島太太是本地人,名字叫胡美華,婚後辭去了工作,全力協助丈夫打理他的心血。由於常作恬淡樸素的打扮,使這位中年女士顯得格外和藹可親。

店裡頭經常會遇到的,還有另外一人,不過那人今天不在,唯有留待以後再作介紹。

這頓晚飯吃得大家心滿意足,尤其是頭一次到來的 Rena,感動得幾乎要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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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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