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一周容易又周五,雖然下班遇到輕微交通擠塞, 使我成了今晚最遲回家的一個,但對於五天工作的人如我來說, 周末來臨的歡樂畢竟是壓倒性的,只待車龍逐漸疏導, 我便把塞車的煩燥拋開,重拾起對周末的期待。
門匙離開手提包,還未放進匙孔,門後的人已率先把大門拉開。 我感覺到有一股歡騰氣氛,在門被打開的一瞬滲出來, 我想裡頭肯定正在進行甚麼盛事。
「快看看是誰來了!」雀躍不已的 Rena 一手搶去我的手提包,另一隻手用力把我拉入屋,唯恐我稍有遲疑, 錯過了某些片段。毫無防備的我被 Rena 這樣一拉,幾乎就要失足跌倒,可是這種狼狽的感覺, 瞬間就被由心而發的喜悅所沖走。
那不就是……Jennifer!
好久不見的 Jennifer!
久別重逢的喜悅,教我倆喜不自勝,頓時激動地緊抱著對方, 透過這種最原始、也最真摯的身體語言,毫無顧慮、 毫無隔阻地直接傾訴相思之苦,直至潔癖成性的 H 硬生生把我拉開,說我還未脫鞋,不可以走進來弄污地板。
Jennifer 是這所房子五名住客之一, 但留在屋內的時間是我們五個人之中最少,主要是因為工作的關係。 從前,Jennifer 是個標準工作狂,常為了工作表現而忙個不停,由開頭早出晚歸, 到不時在公司通宵達旦,已經習而為常。後來, 她因為工作上的龐大壓力而養成過勞,還出現輕微的抑鬱, 迫不得已辭去工作在家靜養,由特意推卻很多 free-lance 工作機會的阿卓留在家中照料。
一年前某個晚上的五人飯盒聚餐,誰也沒想到當中會有餞行意思, 事關翌日早上,Jennifer 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只見留在書桌面的一張留言:
「想一個人到外面走走。珍重。勿念。Jen.」
這不到二十字的信,讓大家有不同的揣測。阿卓說,Jennife r 可能到了郊外拍照,大概晚上就會回來;Rena 認為 Jennifer 是回到家人處暫住,數天之後或許會回來;我說, 她有可能到了外地散心,至少會離開一個月;H 的看法最悲觀,他疑心 Jennifer 因為一時看不開而走上絕路,永遠都不會回來。 最後一個說法當下就受到非議,但當時間一天一天過去, 過了半個月,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半年,九個月,一年…… Jennifer 還是音訊全無。說實的,雖然不容易接受, 但我們心裡已有最壞的打算。即使 Rena 仍會隔天打理 Jennifer 的房間,即使我還是會偶然給她買小禮物, 可是她有可能永遠不會收到,這點我們從沒說出口, 但心理準備還是有的。
如今一個活生生的 Jennifer 重現在我們眼前,完全是一種失而復得的感覺, 大家心中震撼之大可想而知!經過了整整一年的分別,Jennif er 的臉上雖然添上了半分滄桑,但在氣質方面卻有加無減, 感覺上是從一個好高騖遠的年輕人,蛻變成一個成熟穩重的成年人。 而最重要的,還是看到久違的笑容在她臉上重現; 笑容中呈現出悠然自得的感覺,在她備受抑鬱困擾的一段時間中, 是絕對找不到的。
「好呀,終於人齊了。」H 臉上也流露出無法抑止的喜悅。「肥卓,把吃的喝的都拿來, 我們來好好的敘舊。」
關上提供主要光源的吊燈,讓海旁街燈的光線透進室內, 唱機輕輕播放著高中時代的流行曲, 兩隻擴音器低調地亮著柔和不搶眼的藍色光芒,啤酒、 紅酒和果汁梳打伴隨著和酒小吃,堆在我們五人圍起的圈套裡。 席地而坐為彼此帶來毫無阻隔的感覺,整個環境氣氛, 和高中年代的宿舍很相似。
「能再見你實在是太好了,我以為你……」Rena 的語氣很是激動。
「死了。」H 補充道。
「這臭小子,只會說出難聽的話,好話又不見你講。」 阿卓肥大的指尖直指向 H。
「嘻嘻,我可沒有死,不過也算是經歷了一次重生吧。」Jenni fer 輕輕撥弄著長髮。
「嗯?」
「你們應該都知道,從前我在舊公司很有拼勁, 除了對自己的工作力求完美之外,別人做不來的、不想做的、 沒空做的,我都挺身而出,多少替同事們分擔一些。 其時我只想用精神和時間換取工作上的成就,從而得到更好待遇。」 Jennifer 頓了一頓,拿起半滿的紅酒呷了一口。「『多勞多得』 這套遊戲規則在企業的下層是成立的,對此我也算得是駕輕就熟。 但當我被提拔成中層員工, 我就發現周圍彌漫著一種不同的工作氣氛,使我難以適應其中。 簡單來說,大部份中層員工都視自己身處的位置為山頂, 滿足於現狀而不求上進。這些人每天上班就像上老人院一般。」
「哈哈,老人院這個比喻真不錯。」
「我不像他們,我告訴自己,今天之所以坐到這個位置, 全靠無間斷的努力和毅力,我把握每分每秒,付出的時間和汗水, 決不是為了僅僅停留在企業的中層,像退休人士般渡過餘生。 可是在這個位置上,我的努力不懈再沒有像從前般發光發亮。 升職試用期沒錯是順利通過了, 但我一天比一天覺得我的汗水是白白消耗在重床疊架的官僚制度中。 對於我這個好勝心強的人來說,努力過後沒得到成果, 是一件非常消磨意志的事。」
「於是你就患上了抑鬱。」
「不,沒這麼簡單,這並不是導致我抑鬱的主因。 要知道我從小就在長輩的期望和同輩的批評中長大, 別人的話可能對我產生影響,但絕不會令我崩潰。」Jennife r 說畢這句話,眾人都保持了一段時間的靜默。 我知道若無其事地說出這些話的背後,肯定是一段漫長的辛酸史。J ennifer 能夠像局外人一般,以平靜的語氣訴說自己的事, 使我不禁對她又是憐惜,又是敬佩。
Jennifer 又呷了一小口紅酒,作了一記深呼吸,開始分析自己當其時的心理: 「打從我加入公司,不到一星期已經有人對我不滿, 我想是因為我比他們勤力的緣故吧。當針對我的批評由『假裝勤力』 變成『做爛市』,我就知道我正走在正確的道路上。 某個上司起初對我甚為挑剔,我做得好的部份他隻字不提, 不足的地方卻故意誇大,我是知道的。後來每逢接到他交代的工作, 我幾乎都以雙倍,甚至三倍完成,使他根本找不到可以挑剔的地方, 這才開口稱讚我幹得不錯。」
「這句讚許得來不易呢。」我由衷地感嘆道。
「也許是吧,但其實我不稀罕。 我的滿足感主要來自覺得自己是個有用的人,而不是他人的讚許。 到我攀升到企業中層的初期,雖然工作上遇到阻滯, 但我還是自信滿滿,深信有天能衝破這個關口, 然後向更高的位置邁進。直到有一天……」Jennifer 喝了一口紅酒,舉杯的動作比剛才大,使杯上物幾乎要濺出來。「 直到有一天,我在神差鬼使之下,去看網上的招聘廣告。 當初我只是帶著好奇的心態, 去留意一下最近的就業市場上哪一行比較缺人, 可是當我一直看下去,愈看得多,心中就愈有種感覺, 覺得自己一無是處,甚麼也不懂。」
「沒可能!」Rena 激烈地揮著手,表示難以置信。「你這麼能幹,又怎會一無是處!」
「沒錯,在舊公司裡我是一名要員, 再過個兩三年也許還能呼風喚雨,但離開公司之後呢? 我的所知所能,全部與公司有關,也就是說除了公司的事情以外, 我甚麼都不知曉。莫道我不知道現在流行甚麼音樂和衣裝,連最簡單 ——那晚在公司附近有人向我問路,我也是啞口無言! 即使我對公司的歷史、高層人員的名字和頭銜、部門的財政狀況, 甚至在某份計劃書中找到幾個錯字我都瞭如指掌,那又如何? 事實是離開了公司,我連一個普通人都稱不上……」
「傻瓜,你是普通人,我是普通人,大家都是普通人, 有甚麼好比較的。」H 不禁長嘆一口氣。Rena 把 Jennifer 抱住,來回輕撫她的後腦勺表示安慰,自己卻首先眼泛淚光。
「我想抑鬱的心理大概就是在那時開始形成。在這種心理狀況下, 我無法好好專心工作,一天裡總要躲進傷殘人士廁所, 為怨恨自己的無能而偷泣。另一方面我更加投入在工作之中, 意圖用超越自己承受範圍的工作量,去壓碎對自身無能的恐懼。 結果是怎樣,你們應該都記得。」
「你在公司暈倒,在醫院待了半天才醒轉過來,」阿卓回憶著。「 主診醫生說你心理和體力嚴重透支,還警告說假如情況沒改善, 下次再暈倒的話,有可能永遠不會再醒過來。」
Jennifer 略略點頭,門牙輕輕咬著下唇,似是猶有餘悸。身旁的 Rena 感懷她的遭遇,已無法控制淚水像決堤般湧出,反過來受到 Jennifer 的安慰。
「你知道嗎,」我也加入了回憶的行列。「 你醒來之後第一句話是問這是甚麼地方,接下來第二句就是『 我要回公司』。以你當其時的狀況,這根本和自殺無分別, 但你卻不顧一切,堅持要上班繼續工作,要 H 和 Rena 合力按住你,阿卓守在門口,我和醫生輪流勸說, 你才乖乖接受留院觀察一晚的決定。」
「對呀,以後每次憶起這一幕,都覺得自己實在好瘋,瘋得過火, 連性命都不顧。」Jennifer 細長的食指輕輕掠過眼簾,沾走一滴淚水。「 若不是你們堅持不讓我離開,再過不到兩天, 我大概就成為辦公室文件下的亡魂了。」
又是一陣靜默。唱機微弱的歌聲,環迴往復的海浪聲,還有 Rena 輕輕的啜泣聲,使在室中席地而坐的我們顯得很渺小, 小得根本無從控制自己的命運。但同時也讓我們體會到一點: 在滾滾俗世之中,有緣遇到這幾位肝膽相照的好知己, 是一生中最幸福的事。
「由於暫時失去工作的心力和體力,我只好向公司提出辭職, 但直至我向老板第三次提出,他才不情願地接受。 此前他還以為我被敵對公司挖角,問我外面給我開的月薪有多少, 他願意提供那筆數字的 150% 月薪來留住我,真教我哭笑不得。 當時我根本連打開招聘廣告的勇氣也沒有, 更遑論有其後公司向我招手了吧。」
「到我終於辭掉工作留在家中休養,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 不斷問自己:我到底是誰?是 Jennifer。那 Jennifer 代表甚麼?Jennifer 懂得甚麼?Jennifer 需要甚麼?在其他人眼中,Jennifer 是一個怎樣的人?下班之後的 Jennifer,和在公司裡的Jennifer 是相同的嗎?每天就這樣橫七豎八的胡思亂想,一天接著一天過去, 卻總是理不出一個頭緒來。那大約有半個月的時間,雖然不是很長, 卻算得上是我人生的低谷。我不是未嘗過失敗的滋味, 然而這種行屍走肉的生活,對我來說還算頗新鮮。」末句一記自嘲, 讓人聽了倍添傷感。
「那時看到大家擔心的神情,對我的關懷備至,雖然我沒有說出口, 但心底裡其實滿是感動。尤其是阿卓,沒有你, 我可能永遠都站不起來。」
忽然成為主角的阿卓顯得有點錯愕,身軀稍微向後晃, 一隻手指指著自己,做了一個「我?」的口形。身旁的 H 朝阿卓背部響亮地拍了一下,臉上綻放出欽佩的笑容。
「沒錯,是你呀,還記得某天我說想找點事做,你二話不說, 拿了兩部相機就拉著我出去。到達目的地水塘附近, 你把相機塞給我,著我拍下沿途景色——遠處的山,眼前的水塘, 小至一塊告示板,一根草一隻昆蟲, 大至構成樹林的一棵棵參天古木,總之所有我覺得美麗的, 都能隨心拍下。你記得嗎?」
阿卓點頭,指向客廳一幅掛牆風景照,示意那是 Jennifer 所拍的照片。
「沒想到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肥卓居然也有細心的一面,佩服!」H 向阿卓舉起大姆指。
「那時我心裡只想著要離開,然後由零開始, 透過我的雙眼重新認識這個我生存了二十多年的世界。」Jenni fer 突然雙手合十,向我們一躬。「當時我走得十分突然, 讓大家擔心了,真的非常非常抱歉,請原諒我這個自私的人。」
「別說這種話,你能夠平安回來,就是我們最大的欣慰。」 我的話得到眾人的和議。
「那麼,」Rena 已破涕為笑,臉上換上好奇的神情。「 你在這一年裡到過甚麼地方去呢?」
Jennifer 抬頭向半空舒了一口氣,把在美國穿州過省,南下墨西哥, 再搭一程長途機往歐洲,由英國起向東走,踏過德國、奧地利、 波蘭等地,在巴爾幹走了一圈,再乘鐵路穿過西伯利亞, 遊歷華北和南韓,最後在日本結束的旅程途中的見聞和趣事, 統統與我們分享。即使講述時已力求簡潔,還是讓我們聽得心癢癢, 恨不得立即起行,到國外去走一走。H 更即時給雜誌社旅遊版的負責人留言,著他為 Jennifer 的奇妙之旅保留至少三個月的欄位。
「離開濟州後,我到了日本。記得某天在東京一間老舊的書店中, 看到一幅掛在牆上的世界地圖。 我嘗試用手指比劃出自己過去一年走過的路, 才驚覺已經走了將近半個世界。」
「好厲害喔……」Rena 的語氣中充滿了羨慕與期待。
「換了是從前的我,肯定會為了『還有半個世界未走』而犯愁, 可是當下的我卻絲毫沒有這種想法,反倒是有種鳥倦知還的感覺, 覺得在外頭走了這麼久,也差不多是時候要回家。自那一刻起, 我就知道自己已走出了過去那段陰影。」
「果然是解鈴還須繫鈴人。」H 若有所感地說。「歡迎你回來呀,長腿怪。」
Jennifer 笑著反擊道:「哼,一年沒見你,還是那麼口臭。」
「錯了,他的口臭是與日俱增的!」Rena 和阿卓幾乎異口同聲地說出這句話,H 絲毫沒感到羞愧,還得意地大笑數聲。Jennifer 的「歸去來辭」,就在這麼一片融洽而溫馨的氣氛中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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