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10日 星期日

《盛夏》第十八回

第十八回




El Castillo del Sosa 玻璃大門的設計,將輕鬆自在的拉丁風格調度得恰到好處,是某位國際知名設計師的傑作。老板一擲千金做好面門功夫,令這家餐廳的門口成為這一帶的一大特色不時成為電視劇和電影拍攝的實境。

門前聚集了十幾二十個正在等候入座的人,當中有的是負責當跑腿的,因此實際上,在這個繁忙時段等位的人,應該不止這個數目。

Sosa 前方是一片用大理石鋪成的空地,空地左邊是一個大型商場的入口,右邊一座樓高四層的鐘樓上,標示著現在的時間:七點二十六分。

這是我這個星期內,連續第四天來到這個地方。經過過去三天的經驗,我大致上已經駕輕就熟。還記得星期一那天,甫走近餐廳大門,正欲拿籌等位,帶位侍應已經認出我,把我帶到餐廳一個大型廂房中,靠近仿製壁爐的桌椅——已預訂的,而訂位人一欄上寫的竟然是我的名字。我當然沒有訂座,可我也當然猜到這是誰的把戲。正當我露出詢問的神情,還未開口,那束著純黑馬尾,樣子甜美的女侍,已率先對我輕輕地搖頭,面帶謎一般的微笑,向我暗示「不要問」。

省卻了等位的時間,在 Sosa 享用一頓晚餐的時間,剛好是半小時。當然,這只是一個人用餐的時間,要是二人或多人同檯共晉晚餐,在談笑風生之間,時間自會不知不覺地流走。

過去三天如是,今天如是。七點半進入 Sosa,八點吃完付賬走人,侍應們始終沒露出半點蛛絲螞跡,環顧整間餐廳,也不見 Tirana 的蹤影。有一刻,我想過 Tirana 可能會躲在暗角看我,可能從對面馬路或更遠的地方透過望遠鏡窺探我,可能在餐廳某處裝置了隱蔽攝錄機……可是馬上便知道,是自己想得太多。Tirana 再怪,畢竟也算是個正常人,這些變態跟蹤狂的行為,她不會做。

與其多想不肯定的事,倒不如盡情享受面前的美食吧,我告訴自己。

周五的辦公室,氣氛應該是和諧且輕鬆的,但不幸地,今天是個例外。由於出現某種緊急情況,使得我所屬的部門工作量急升,在一片叫苦連天之下,眾人都埋首於辦公桌,趕緊處理手頭上的工作,盡量縮短加班的時間。

不知是不幸還是榮幸,當中最大的一個項目,落到了我頭上。我暗自盤算,假如要準時下班的話,必須要交出最高的工作效率才行。

(我的工作效率在平均之上,因此平時只會出一半力,能夠應付每天的工作量的同時,也不必讓自己身心負荷過重。)

不,不是「假如」,是我沒有條件不準時下班。換了是平時,我也許會維持正常的工作效率,容讓自己在公司多留一會,長命功夫長命做,把手頭上的工作逐一完成。可現在的情況,是我和 Tirana 每天之約,而我不可能錯過當中任何一天。從公司走到 Sosa,約莫需要 20 分鐘,當中包括了等電梯的時間。要是我在公司逗留太久,遲到將會是必然的結果。

工作是公事,約會是私事。私事無論如何都比公事更重要。

經過一輪無段變速,馬不停蹄地把細分的工作,逐項從未完成清單中掃走,我看看掛牆鐘,距離七點還有十五分鐘,清單上只餘下一項工作,一項我估計需要十分鐘去完成的工作。

然而,當我大功告成,正準備逃離這個辦公室迷陣之時,卻被人叫住。一位同事向我走近,他身邊的氣場,告訴我不會有甚麼好事發生。

Sherman 哥,請你……幫幫忙……

我並沒有理會他,繼續收拾物件,以行動表明我對他不感興趣。

不愧是部門裡面皮最厚的人,他忽視我的身體語言,像在殯儀館裡誦經超渡亡魂一般,逕自呢喃著一些我沒興趣,也無需要知道的話。甚麼約了朋友去飲酒,甚麼明天一早要跟誰去喝早茶,全然不著邊際,與我無干。

我一向對這位同事印象不太好,加上此刻有要事在身,無法繼續在辦公室裡磨蹭,便斬釘截鐵地對他道:「不行,我很忙,請你找其他人幫忙。」

見事不能成,他居然耍起無賴,為引起周邊同事的注意,故意提高嗓門,懇求著我:「可是我今天真的是有急事呀!求求你,就幫我一次,我——

他說他會怎樣,我聽不清楚,皆因其時我心中怒火陡然急升,一掌重擊在無辜的辦公桌上,站直身子,劈頭劈腦回敬一句:「已說過不行,煩請讓路,多謝合作!」我憤怒,並不是因為他無法如期完成工作(反正我不是他的直屬上司,他的工作完成與否,不干我事),而是因為他的惡劣行徑。當我已明示無法幫忙,他仍然大耍無賴,奉旨要我伸出援手,代表他對我毫無尊重,我自然也不需要對他留情面。

我的回話一出,整個辦公室陷入一片死寂,全場鴉雀無聲,冷氣聲和鍵盤打字聲霎時都顯得特別清楚。正在埋首工作的人,不禁抬頭觀看到底在發生甚麼事;一直在八卦的人則立即埋首工作,裝作甚麼都看不見。那厚面皮同事沒料到我有這一招,當下只原地呆立,嘴巴張開,卻半個字也說不出。剛紮職的阿信見勢色不對,連忙從影印室前來勸架。我抓住這個非走不可的時機,大踏出走出辦公室,一切麻煩,待下星期回來再算。

一是由於在公司稍為耽擱了時間,二是怒意未消,我離開公司後,竟爾不自覺地加快了步速,到達 Sosa 門前,看到比平時更厚的人堆,仰首望著大鐘,不過是七點二十分。因為是星期五的關係,在 Sosa 門前等位的人更多,然而對於我這個猶如手握特別通行證的人來說,有十個人抑或是一千個人在等位,都對我沒有影響。

如常走近入口,我不必說甚麼,那個束馬尾的女侍已對我微笑,在每日訂座名冊上找尋我的名字。也許由於今天是星期五,訂座的人較多,所以女侍得花較長時間去找——我一直這樣認為,直至女侍經過反覆翻查後,面有難色地對我道:「很抱歉……先生,今天的訂座表中沒有你的名字。你介意先拿一張籌等位嗎?」

甚麼?今天她沒有幫我訂位嗎?

看著背後如羊群的人群,目測所見至少有三十人,就這樣等下去,最少也要等大半個小時。我稍為猶豫了一下,不知應該乖乖取籌等位,還是另作打算。最後還是選擇了前者——反正這就是約會的地點,除了這個地方之外,我又有哪裡好去呢?我就等到八點,如還未等到位,乾脆買飯盒回家吃好了。

剛聽得女侍叫喚手持 231 號籌的客人入座,她遞到我手的卻是 294 號。我苦笑著,正要接過,女侍卻以極快的動作,把籌收在手裡,俏皮地向我一笑:「跟你開玩笑而已。你預訂的位子還在,請跟我來吧。」

失而復得的感覺總是美好的。我隨著馬尾女侍的腳步前行,看著她單薄的背影,忽然覺得,她對我展現的真誠的微笑,和剛才那記玩笑,是這個既古板又嚴肅,擠不下半點幽默感的市中心的一股清泉。我不算脾氣很好的人,但對於她的玩笑,卻絲毫不感到反感。換了是其他人,明明有訂座,侍者卻說沒有,大概早已大發雷霆,怒問「為何會這樣」。

不,她一定是熟知我的性格,才敢這樣開玩笑。

仿製的壁爐當然生不了火,但多少也能塑造出傳統大宅的味道。駐場樂隊演奏著曲調輕快的拉丁風,為整個環境調和出一種靜中帶動的氣氛,正好讓我閉上眼,沉醉在歌聲之中,紓緩一天工作的苦悶。

「請問,我可以坐在這裡嗎?」

「可以,請隨便坐。」

我慢慢張開眼,除了是由於一曲已盡,也是因為剛才的對話—— Sosa 這種高級西餐廳,又怎會有人前來搭檯?

出現在我對面的,正是她,一張熟悉無比的面孔。

比我心中預期的時間,還來得早呢。

Tirana 望住我,雙眼中有種異樣的迷人味道,在微帶脂粉的臉上,笑容中既有歡愉,亦有一絲歉意。原本長度幾乎及腰的秀髮經過修剪,現在只稍為過肩,跟我在巴士上看見的背影有所吻合。兩邊耳珠上各有一顆一吋不到的銀耳墜,在秀髮中若隱若現。黑色長袖上衣的領口,和她的胸口有著一段距離,確保她的美好身段保藏在衣衫之下,而不是招搖過市,任途人去觀賞。

能見到 Tirana,我自然大是振奮,雖然我相信和她見面只是時間問題(要是信中啞謎沒猜錯的話),但也沒料到只等了一個星期,Tirana 就出現。此刻我心頭激盪,有太多話想要對 Tirana 說,卻不知從何說起。

還是 Tirana 首先打破沉默:「好久不見了。」

「是的,有……三個多月了吧。」

「喜歡我今天的打扮嗎?」

「喜歡,很喜歡……你今天很漂亮。」

「嘿嘿,我的記性還不錯吧?」Tirana 得意地道。我知道這句話的意思——曾幾何時,我跟她說過類似「我不喜歡女友衣著太暴露」的話。那時,我和她還未成為情侶。

在良好的氣氛下久別重逢,心中自有千言萬語正待相告。我決定從一切疑團的開端開始問:「那天你要我離開,態度是前所未有的堅決,到底是為了甚麼?」

Tirana 輕輕嘆了一口氣,背後像是有重大的心事,正準備對我一一講出。對於 Tirana 消失的前因後果,我沒有一點頭緒,然而我亦知道,事情的真相有可能會比我想象中複雜。我準備好聽故事的心情,洗耳恭聽 Tirana 將要說出的話。

「那天……發生了很多事。不,不算很多事,但是是一件我意想不到的事——不,不,不,不算是意想不到,但……恕我找不到一個適合的形容詞,總之就是一件大事。無論如何,我有必要先對你說聲『對不起』。那天我的確是很過份,自從那天起,我每次想到自己的所為,都覺得很愧疚。」即使已過了一段時間,但我看出 Tirana 仍然未能完全釋懷。我把她的手給拖住,給她一點支持,像是對她說「無論發生甚麼事,我都會站在你那邊」。

於是,Tirana 便開始敘述那天發生的事。由於敘述的過程有點混亂,其間我又有幾次打斷,要是將對話如實記出,恐怕未盡完善。因此,下文將會站在 Tirana 的角度,解說事情的始末。

甜品店是日甚為冷清,除了每天見面的十來位熟客,和幾位偶爾才來的半熟客之外,幾乎無人光顧。Tirana 和另外兩位較年輕的當值同事倒也樂得清閒,把櫥窗抹了再抹,地板掃完再掃,再沒有甚麼可做,便各自玩電話,待有客人上門再立時「歸位」。

身為值日店長的 Tirana,當天心情一直不錯,多少是受到新戀情的沖喜。一位她心儀的男子,終於在昨天提出交往的要求,並得到她的答允。這個男的和她年紀相若,在過去一個月跟她走得很近,雖然偶有小爭吵,但總的來說還是愈行愈近,雙方都有進一步發展的意欲,直到前一天,兩人正式給予對方情侶的身份,為這段關係正名的地方,是一個電車站。Tirana 自問是個很獨立的女孩,雖然此刻有點掛念正在上班的男朋友,但她也不想在男朋友專心工作時,以任何方式打擾他。

良好的心情一直維持到下午時份。

約莫下午五點,Tirana 的電話微微一震,查看之下,發現那是老媽傳來的短訊,內容如下:

女,龍一他知道了,你是我女兒

Tirana 沒可能不知道這個短訊的意思。她當下心亂如麻,忙裡偷閒的逸致被一掃而空,胸口迅速積聚一層悶氣,向著 Tirana 無情地擠壓,壓得她喘不過氣,有一種作嘔的感覺。為了向媽媽打聽現在的情況,以及避免在同事和客人面對展現窘態,Tirana 立即往洗手間走去。她從來沒有想過,她和媽媽兩人一直守口如瓶的秘密,會有一天洩露到北島先生的耳裡。她甚至不敢想象,當北島先生知悉這個大秘密之後,會有怎樣的激烈反應,會怎樣對媽媽破口大罵,或者直接趕出家門。

在廁格裡,Tirana 撥打媽媽的電話,嘗試盡快取得聯絡,讓媽媽直接告訴她事情的始末。在通訊錄中按下「美華表姐」的名字,頭一次撥打,成功接通,但沒人接聽,轉駁到留言信箱。掛斷後再次撥打,結果一樣。Tirana 第三次撥出電話,一成不變的接線聲響了三遍,便突然止住,換成了表示無法接駁的聲音。通常,這只有兩種可能性,一、對方剛剛進入訊號隔絕的地方,例如電梯內;二、對方主動掛斷線。愈發焦急的 Tirana 連續第四,第五,第六,第七次,撥打同一個電話,卻一直打不通。

Tirana 此刻為了媽媽的情況感到萬分擔心,極想立即趕到媽媽身邊。然而,理想歸理想,現實是 Tirana 根本沒有付諸實行的條件——一來她正在上班,無法擅離崗位;二來她身份特殊,貿然前去找媽媽,碰著北島先生,將會非常尷尬;三來她無法跟媽媽聯絡上,也就無法知道媽媽目前身在何方。

也就是說,除了乾著急之外,Tirana 甚麼都做不了。

童年面對的困境,使這位有四份之一東歐血統的女孩,煉成一種打掉牙和血吞的性格,面對逆境往往硬著頭皮往前闖,是個十分硬朗的女孩。可是當事件連繫到媽媽,Tirana 身邊唯一的親人,她再強再硬,心情也難免受到大幅度的打擊。她想哭,但身為服務業一員,清楚知道面對同事,面對客人,必須保持最基本的專業態度——微笑。一切的壓力和情緒,在公開場合必須完全抑壓著,以至誠的態度待客。

就這樣,Tirana 在餘下一個多小時的工作時間裡,盡力假裝沒事發生過一樣。直到六點半,經歷了幾乎是出生以來最難熬的一個多小時,Tirana 的下班時間終於來到,連跑帶跳,衝進了員工更衣室。在那不到九米見方的空間內,Tirana 得以稍為放鬆,她很想放聲大哭,一舉發洩心中的不安和恐懼,但這裡畢竟是公司,為免驚動到其他同事,她僅讓幾滴眼淚,隨著輕輕的啜泣,低調地流過面頰。

現在該怎麼辦呢?Tirana 不知道。沒有人知道。

本來,Tirana 還打算回家洗個澡,再到北島料理店去幫忙,順道和媽媽見見面,成就近乎完美的一天。現在卻不知道媽媽和北島先生到底處於甚麼狀況,甚至根本和媽媽聯絡不上。雖然知道北島先生不是個會訴諸暴力的野蠻人,正常情況下該不會對別人動粗,但 Tirana 心裡明白,她作為媽媽的女兒這種關係,對北島先生而言是不能接受的。當知道妻子年輕時和別人生過孩子,還一直設法瞞騙自己,一個男人再有修養,也難免會大受打擊。

甫走出店門,男朋友就叫住了 Tirana,看樣子似乎是剛剛來到。Tirana 心中暗忖,要是早幾分鐘離開,便不用遇上男朋友了——Tirana 不是不喜歡他,只是此刻的心情,絕對不適合風花雪月。

剛剛下班的男朋友,臉上看來有點倦意,可是也不忘逗 Tirana 高興。如果沒收到媽媽那則短訊,Tirana 大概會倚著男朋友的臂膀,盡情享受作為女朋友尊享的「撒嬌權」。然而事實是 Tirana 此刻心情糟透,莫講是男朋友,即使是碧咸在她旁邊講話,她也沒心情去搭理。幸而男朋友尚算知情識趣,見 Tirana 反應欠奉,自顧自說了幾句之後,便自覺地閉上嘴巴。

今天下午收到媽媽那則短訊後,礙於正在上班的關係,Tirana 必須強行把激盪的情緒控制住,對所有人保持笑容;到現在脫離了員工的身份,早前飽受壓抑的情緒,開始突破城牆,排山倒海的襲來,逼得 Tirana 無路可逃。

Tirana 有種強烈的渴望,想要自己冷靜一下。如能找到媽媽自然是最好,然而在找到之前,她不想受到任何外界的干擾,包括安慰。旁邊的男朋友嗎?雖然勉強算是善解人意,畢竟是個幸福之人,不會明白 Tirana 內心那深層次的悲傷。即使跟他說了,頂多也只會換來幾句無實際幫助的安慰。

步入梯間,經過北島料理店,內裡關了燈,似乎沒有人在。看見這個情景,Tirana 倒是鬆一口氣——起碼看到的不是地上血跡班班,或者警方在門口設下的封鎖線。

攤倒在沙發上也好,去浸個浴也好,把頭埋在被堆中也好,Tirana 只想獨個兒冷靜一下,不想和任何人,包括身邊的男朋友,去解釋任何事。在極凌亂的思緒侵擾下,還要對人解釋這解釋那,是很折磨人心的一回事。

Tirana 把大門推開一道縫,容讓自己溜過去,正打算迅速地關上門,把男朋友擋在外面之際,卻冷不防被一股力量,重重地擊在身上,隨即彈開數呎,跌在地板上。

(之後的經過已在上文提及,於此不贅。)

把男朋友趕走後,Tirana 頹然跌進沙發,手掌按住左肩,痛楚卻在心中。望著茶几上大大小小的相架,一張又一張在不同年份和媽媽的合照,最近期的一張,也已經是七、八年前的事了。Tirana 記得,那正是媽媽開始和北島先生熟稔的時候。之後,媽媽努力地追回失去的青春,和意中人談戀愛,過去經常掛著愁容的臉,換上了真摯的笑容。在替媽媽感到高興的同時,Tirana 也領會到,自己在這段關係之中,屬於多出來的一個。

自此之後,Tirana 和媽媽相處的時間愈來愈少,關係也比以前疏離。本來,隨著 Tirana 長大成人,開始獨立處世,對母親的依賴減少,以致關係不如孩提時期般親密,也是正常且可以理解的事,但當「母女」這種關係也開始淡化,母女之間在公眾場合淪為以表姊妹相稱,Tirana 都不禁會想:當媽媽為了迎接眼前的感情,竭力洗去以往的片段的時候,我能夠留下來嗎?會不會有一天,和與生父有關連的物件一樣,被媽一舉掃走?現在回想這段經歷,Tirana 不禁流下了幾滴感懷身世的淚。

不知道媽媽此刻怎樣?

雙手用了不少氣力,才把身子從軟綿綿的沙發上撐起,欲再嘗試打電話給媽媽,卻想起電話經已由自己親手丟出窗外,即使能夠尋回屍骸,恐怕也不能再用。剛才衝動的代價,現在完全由自己承受,Tirana 感到很懊悔。誠然,Tirana 可以選擇將全盤責任,推給那個就是不會閉嘴然後自動消失的男朋友身上,可是她並沒有這樣做。

浴缸內的水,比起平時更熱。Tirana 的左腳率先踏進去,不免有點不習慣,但到她雙腳都踏在浴缸的底部,再把整個身子藏在熱燙燙的水中,只露出肩膀以上的肌膚,即感受到無可比擬的舒適感覺。煙霞自水面徐徐升起,使 Tirana 眼前所見變得模糊不清,正有利於她好好放鬆心情,重整凌亂得可以的思緒。




街角的電話亭,從來不是甚麼起眼的東西,此刻卻彷彿成為 Tirana 的救命符,還好 Tirana 並沒有遺忘到它的存在。投入了硬幣,撥打媽媽的電話號碼,過了良久,顯示屏彈出「無法接通」的訊息。Tirana 掛上電話,讓硬幣回到自己手中,再投進投幣槽。如是者重覆了不下十遍,仍然無功而還。Tirana 感到十分沮喪,可是電話打不通就是打不通,現下堅持再打一百遍,恐怕結果都會一樣。

也許,媽媽的電話只是剛巧沒電,才會一直接不上吧。但願如此。

經過方才的熱水浴,Tirana 的愁緒雖然未有減退,在令她回復冷靜方面卻頗為有效。自己的電話壞掉,媽媽的電話打不通,接下來該怎樣做呢?

打電話給北島先生?還是不要了。以目前的情況,如果北島先生仍在盛怒之中,打過去也只會成為捱罵的對象而已,畢竟欺騙北島先生的計劃,算起來 Tirana 自己也有份參與。

Tirana 想到男朋友,那個剛被她趕走的可憐蟲。過去每次對他發脾氣、擺架子,他雖然有時會進行反擊,也始終守候在身邊沒有離開過。剛才自己不顧一切,歇斯底里地把他逐出家門,會成為壓在駱駝背上的最後一根稻草嗎?

不,Tirana 跟自己說,不可以凡事都向最壞方面想。男朋友說過,當你一直想著「壞事即將降臨」,那麼壞事就真的會降臨在自己身上。這好像是叫甚麼「吸引力法則」。也許,也許他沒有非常怨恨自己,或者只是等待自己心情稍為平伏後,再致電他?Tirana 深深吸一口氣,決定硬著頭皮,打電話給男朋友。要是他肯接聽的話,一來就給他一句「對不起」。

他媽的。

硬幣滑進投幣口,Tirana 才發現,自己並沒有記住男朋友的電話號碼。那電話號碼,只儲存在電話聯絡人名冊裡。

該死,為何不把他的電話記在心裡呢?

Tirana 想,身邊熟絡,而且記得電話號碼的,只餘下有血緣但沒親屬關係的爺爺一人。在她的記憶中,爺爺是個習慣早睡的長者,因此即使自己現在情緒非常低落,實在也不宜打電話過去吵醒他。

這就是當天發生的事。Tirana 說著,我聽著,時間不經不覺過了許久。由外頭人頭湧湧,到店內開始出現空位;剛才還東奔西走的侍應們,現在乘著客人漸少,腳步放慢了一點,臉上繃緊的神情也稍為放鬆了一點。我正欲結賬,Tirana 卻說不必,因為她在入座前已付了賬。

「這是我們重遇後的第一頓飯,就由我請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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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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