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迎面而來的夜冷風,提示著冬季的來臨。縱使現在僅僅是冬季的開端,不少人已經全副武裝出動,不知道到了嚴冬時份,他們還能把甚麼穿上身。大廈外牆閃耀著聖誕燈飾,紅的黃的白的綠的藍的,爭相堆砌起聖誕氣氛,彷彿早就得知聖母瑪莉亞會早產的消息,急不及待要搶先報喜,庸俗得很商業。
在市中心各處穿插,兩個人四條腿經過一個又一個大型商場,一條條大街,卻鮮有駐足觀看。事實上也沒有甚麼值得看。我和 Tirana 到處走,目的只是想散散步,繼續剛才的對話。
卻說 Tirana 決定翌日去拜訪爺爺後,便離開電話亭回家去,心中想著今晚能睡則睡,睡不著就看書到天亮,或者看幾齣電影消磨漫漫長夜,總之盡量找點事幹,暫時不去想有關媽媽的事。
一樣的床鋪,不一樣的思緒。Tirana 固然感到疲累,可就是找不到睡意。按照原定計劃,Tirana 決定看電影。不幸地,Tirana 所選的那部「巨著」,由開首一直賣弄不同鏡頭的運用,內容卻索然無味,不知所云。電影只放到一半,Tirana 便把它關掉,從書櫃上隨手挑了一本書,俯在床上看著。
不知是書本內容太過沉悶,還是 Tirana 終於找到了睡意,在不經不覺間,Tirana 睡著了,還做了個夢,一個十分寫實的夢。
寫實,只因曾經身歷其境。在夢境中,Tirana 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看到的情景。
室內。四面無窗,只有各種純粹資料性的宣傳海報。以灰色防火膠板為主調,配搭一式一樣的淡黃光管,一種冷淡得可怕的氣氛油然而生。一排大約十二張膠椅共有三排,零零落落地坐了不到十個人,彼此之間隔開很遠,絕對沒有要打交道的意思。
在第一排最左首,坐著 Tirana 和一個小女孩——這是夢境中的 Tirana 對眼前所見的即時印象。稍稍吃驚後再看清楚點,才弄清楚,那是年輕時的媽媽,跟現在的 Tirana 有七分相像;坐在媽媽旁邊的小女孩,自然就是小時候的自己了。
媽媽看上去不到廿五歲,神情很是焦急。小女孩穿著校服,背包上放名牌的位置,有一張寫上「胡璟汶 下1B」的名牌。周圍一片死氣沉沉,這女孩也顯得很平靜,眼睛卻一直靈氣活現。
「胡美華!三號窗!」
高高在上的擴音器,呼喝著胡美華的名字。她連忙拖著 Tirana 的小手,急步前往三號櫃檯前一張圓椅上坐下,把 Tirana 抱在大腿上。
櫃檯玻璃後,是一個約莫四十歲的女人,一雙細眼白多黑少,在肥腫難分的臉上顯得不合理地細小,配合同樣細小的鼻子,恰好就是一個小鼻子小眼睛,上下打量著 Tirana 兩母女。雖然未曾開口,那股從全身上下散發出來,觸換不到而感覺得到的厭惡,遠較她胖得像座大山的身形更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身份證呢?」櫃檯職員擺出好大的官威,向著面前的母女倆咆吼,彷如獄警向囚犯迫供一般,態度囂張且不耐煩。
逆來順受的胡美華,卻沒有流露一絲不滿,反倒倉促地從錢包掏出身份證,恭恭敬敬地放到櫃檯玻璃下的孔中,口裡頻頻唸著「謝謝,麻煩你」。那櫃檯職員把身份證拿起,草草比對資料,不懷好意地端詳著胡美華的臉,像是在警局認人程序中,試圖辨認出已易容的疑犯般。
胡美華被盯得久了,漸漸感到渾身不自在,默默低下頭,雙手手指互扣,透露著不安。這時,櫃檯職員再向胡美華吼叫:「糧單!」這一吼,使胡美華一驚抬頭,茫然地望著櫃檯職員,輕輕搖頭。對方以為胡美華聽不清楚,一字一頓地道:「糧單!收入證明!快給我!」
這次終於聽得清楚,可是胡美華不能照做——其時她申領的是失業救濟金,要沒有工作的人交出收入證明,豈不是強人所難?然而,縱使知道那櫃檯職員吃飽飯沒事幹,故事對自己諸多留難,她也明白現在是有求於人,面對冷嘲熱諷,也得硬著頭皮捱過去,否則將無法順利取得維持生活所需的那筆錢。胡美華吸了一口氣,輕輕地道:「抱歉,我目前失業,沒有那個……糧單。」
那櫃檯職員成功消遣了胡美華,從齒間發出「嗤」的一笑,又肥又大的手掌重重地拍在檯面上,把坐在胡美華大腿上的小 Tirana 嚇到,細小的身軀不由得抖了一下。櫃檯職員撐起身體,離開靠背椅,往辦公室內部走去,約莫五分鐘後回來,手中拿著一個公文袋和一張類似單據的紙張。
胡美華自孔中接過那公文袋,打開,看著袋中的一疊鈔票,眼神中流露著苦盡甘來的安慰。正要把公文袋關上時,又聽到櫃檯職員在咆吼:「你給我數清楚,再在這裡簽名!免得你過幾天後前來撒賴,說我少給了一分幾毛!政府可沒有欠你們這些人的!」
胡美華默默點算上手上的鈔票,一些她沒有付出過勞力就到手的金錢。確認無誤後,把鈔票塞回公文袋,再把公文袋收進手提包的深處,在收據簽名欄上簽名,喃喃地說著「麻煩你,真抱歉」一類的話。為了避開櫃檯職員如利刃一般的目光,胡美華的頭一直垂得很低。那櫃檯職員任務完成,也沒再看 Tirana 母女倆一眼,又向著座位旁邊的對講機,呼喝另一個姓名。
在夢境中的 Tirana,看著媽媽手拖著年幼時的自己,走出社會援助中心的大門,也跟著走出去。胡美華一方面努力忍住不讓眼淚流出,另一方面安撫著正在顫抖的女兒。
「媽,這兒好冷,我快受不了。」
「乖,寶貝,我們馬上就走,以後……以後也不會再來了,好不好?」胡美華把小 Tirana 抱起,不讓她看見自己不爭氣的淚眼。這時,升降機發出「叮」的一聲,剛好停在七樓,社會援助中心所在的樓層。
夢中的 Tirana,這時禁不住朝著抱住小 Tirana 的胡美華喊了一聲:「媽!」
由內而外,一道白光迅速地佔據了整個畫面,直射進 Tirana 的瞳孔,刺得她幾乎睜不開眼,一陣裝修時常會聽見的敲打木頭的噪音,同時傳入耳朵。隱約之間,Tirana 看見年輕時的胡美華向她所在的方向望過來,可是再過半秒,當眼睛一合一開,Tirana 看到的,是天空——隔著窗戶——睡房的。
這無疑是一個夢境,但同時也是一段有血有肉的回憶,實際發生過的往事,只是今次是從旁人的角度,再一次看清這件事。自從懂性之後,Tirana 知道這絕不是令人開心快樂的事,因此從來沒有向媽媽重提這件事,自己也絕少去想。
為何會做這種夢呢?
時鐘顯示的時間,是早上十時。陽光透過薄薄的雲層和窗紗照進睡房,盛夏的蟬鳴聲不絕於耳。Tirana 拾起掉到地上的書本,思考今天去找爺爺的時間安排,在同時間,卻有種說不出的不對勁,感到周圍環境中,存在著某種格格不入的東西。Tirana 把呼吸聲放得很輕,好讓自己能夠集中精神,找出那不尋常的源頭。
對了。是敲擊聲,由夢境完結至目前一刻,一直沒有間斷的敲擊聲。照估計,如果北島料理店要進行整修的話,作為非正式員工的 Tirana 沒可能不知道。Tirana 走出客廳,保持留心,感到和聲音愈來愈近,而且進一步確認,聲音的來源是大門外——那就是說,是有人在門後敲門!
天,是誰在周末早上時份敲門擾人清夢?正打算把門打開,Tirana 卻突然中斷了動作。
Tirana 所住的舊式單位沒有門鐘,門上的防盜眼因為多年來沒保養,早已被塵埃、銅綠和霉菌所佔據。要知道門外的是何方神聖,唯有開門一途(當然也可隔著大門詢問對方身份,但假如對方故意撒謊,使屋內的人放下戒心而開門,那是更加危險的一回事)。在不知門後情況而貿然開門,有可能承受鉅大的潛在風險,尤其近來新聞和報章不時報導,有瞄準舊樓防盜能力有限的歹徒,設法誘導屋主開門,伺機入屋行劫的案件。想到這種壞情況,Tirana 自然不敢掉以輕心,一手從門口旁邊的鞋櫃上拿起扳子藏在身後,一手戰戰競競地打開仍傳出敲擊聲的木門。
在木門緩緩打開的短暫時間,Tirana 向後站了一步,好讓滿懷警戒心的自己看到站在門後的人。一看之下,不由得呆了。
早安,媽。
站在 Tirana 面前的,正是她的媽媽,胡美華。疲態畢露,面容憔悴,一副心力透支的模樣,明顯地看得出,那是一晚沒睡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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