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踏入北島日式料理,身為老板娘的胡美華率先招呼我:「歡迎光臨,你喜愛的靠窗位子現在空著,就坐在那邊好不好?」轉頭又對 Tirana 說:「今天來得還真早呢,我今早剛從乾洗店拿了制服回來,你——」
沒在聽的 Tirana 卻趨前兩步,走到胡美華的身旁,耳語了幾句。我看到胡美華的表情,從一開始招呼客人的親切笑容,到受寵若驚、心滿意足,再變得凝重萬分,像是碰到了甚麼大難題。
正如胡美華所言,靠窗的位子正空著,事實上幾乎整間餐廳也空著,只有一檯共六人的食客正在用膳,看來差不多打算結賬。Tirana 坐在我對面,各自點了菜,為我們寫單的也是胡美華。我感覺到,經過 Tirana 的耳語後,胡美華看著我的眼神似乎有了變化。
「北島先生有事,要到日本走一趟,明晚才會回來,」待胡美華走遠,Tirana 對我道。「這是個離得機會,可以讓我光明正大回復女兒的身份。」
聽得這話,我心中一酸,同時自覺太不識趣,連忙道:「真對不起,打擾了你們母女倆相處的時間,待會我吃完就——」
「不,」Tirana 溫柔地打斷了我。「帶你見見媽,這件事比較重要。」
甚麼?
我想,任何人聽得伴侶說出這句話,大概都會感到無上的甜蜜和幸福。說真的,乍聽這話,我的心頭的確有飄過一絲幸福感覺,可是同時也泛起一陣不安感。帶著男或女朋友去「見家長」,是情侶發展到一定階段的必經之路,可是我和 Tirana 根本不是情侶!這點我知道,Tirana 更加知道。雖然她沒有言明,但現下和見家長又有甚麼分別呢?
霎時間,我的腦海內浮現了五個字:霸王硬上弓。
兩碗熱騰騰的拉麵出現在桌面,令人垂涎欲滴的玉子燒隨後送到,又是大快朵頤的時候。在北島的料理店用餐,一半是醫肚,一半是享受,這點從未在我心中有半分動搖。即使目前身處在各種未知之數中,在需要我去面對之前,我告訴自己:還是先盡情享受眼前豐富的美食吧。
北島先生不在的時候,廚房就交由他的大弟子——本田主理,今晚也不例外。本田是北島先生的三個門生之一,也是唯一一個願意跟隨北島來到本地開店的。經過長時間共事,本田把北島傳授的烹飪本領學得八八九九,深得北島和客人的信任。
Tirana 捧著碗子,將豬骨湯底一飲而盡,「咚」地放下碗子,略帶豪爽地舒一口氣,以紙巾輕輕抹嘴,看了正在打掃的胡美華一眼,突然站起,離開座位,對我和胡美華說道:「我先上去辦點事,待會再回來,你們先聊聊吧。」說罷向我嫣然一笑,做出「不用緊張」的口形,便轉身離開,拉開玻璃門,指尖輕巧地拂過掛在門上的小木牌,將「準備中」一面對外。整套動作彷彿排練已久,只待我加入成為局中人。
待 Tirana 的身影消失後,胡美華把掃帚放到一旁,坐到我跟前,眼神中一半鑑賞,一半慈祥,雖然不帶惡意,還是讓我感到不太自在。
對坐了半晌,還是由胡美華首先開口。她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們在一起有多久了?
只是第一句話,已經使我陣腳大亂。對於這條不合邏輯的問題,除了支吾以對外,實在別無其他可給的反應。
「是最近才開始吧,」胡美華自顧自的說著,臉上依然滿載著笑容。「這孩子經常令你操心,對吧?」
「噢不,她很好,很……關心我。」在伯母面前,我無法講 Tirana 半句壞話。
「別介意我這樣說,年輕人——對了,我該怎樣稱呼你呢?」雖然把我喚作「年輕人」,但胡美華實際上也不算年老。
「哦,叫我 Sherman 就好了。」
「原諒我這樣說,Sherman,我覺得你和 Tirana 以前的那些男友不同。在我的印象中,你比那些人好得多,正經得多。」
我尷尬地搔搔頭,不受控的嘴角向上輕翹,算是對這句恭維說話作了回應。
「我這個女兒的性格很古怪,我知道。能夠忍受她的古怪脾氣的人,實在不多。」胡美華嘆了一口氣,看著料理店的玻璃門,又復望著我,要在我的眼神中摸索我對她這句話的意見。
「每個人都有情緒化的一面吧,」我攤著手,表示這事不足掛齒。「比 Tirana 更難相處的人,我身邊多的是。」
「不同,這不是單純相處上的問題。也許你也意會到,Tirana 是個極度需要安全感,同時又愛胡思亂想的孩子。」
我默然點頭,毫不否認這個說法。
「你知道嗎?Tirana 從前每次和我談及有關她拍拖的事,都是在分手後。從她的口中,我得知她每次失戀的原因,不是別人另結新歡,就是別人突然遠走高飛,而她總是被拋棄的一個——我不知道 Tirana 有沒有跟你提及過這些事,不過你作為她的男友,知多一點也無妨。」
雖然我已從 Tirana 口中聽過更深入、更煽情的講解,但我還是向胡美華微笑,以示對她向我坦白的感謝。
胡美華續道:「說就說是遭到拋棄,但實情……實情是怎樣,我這個做媽媽的又如何會不知?她這種對安全感毫無止盡的渴求,足以迫死任何一個靠近的人,我不敢對她說,她自己也不敢認。唉,只怪我沒盡好做母親的責任,讓她……」
「伯母,別這樣怪責自己,這不是任何人的錯呀!」我連忙把紙巾遞給正在哽咽的胡美華。
「不瞞你說,我以前是個不正經的女人,經常離家出走,和不良份子花天酒地……一直到 Tirana 出生,才猛然醒覺為人母親的責任是如此的大,不只是說說而已。」胡美華臉上的淚痕滿載了辛酸。「我起初打算回家,家人卻早已放棄我,不讓我踏入家門半步;Tirana 的生父早就不知溜到甚麼地方;中學的舊同學不是為了學業自顧不暇,就是完全看不起我,連一句安慰說話也不講;從前的豬朋狗友縱然有空,我也不想 Tirana 跟她們學壞。在我以為全世界都離棄我們之際,幸好還有 Tirana 的爺爺出手接濟,讓我和 Tirana 渡過最難熬的困境。」
「Tirana 也有向我提及過爺爺的事跡,他真是一個大大的好人。」
「沒錯,即使我和 Tirana 的生父沒有夫妻關係,她的爺爺也從來沒有嫌棄過我們兩母女,無論是經濟上的接濟,還是生活上的支援,都一一為我張羅。我想這……」更多淚水從胡美華的眼中溢出,那是傷痛和感動交織的淚。
「這是因為 Tirana 的爺爺,也曾經真切地感受過被拋棄的滋味。」我替胡美華完成她未說完的一句話。
我知道胡美華需要多點時間去平伏情緒,因此我並沒有催促她,只是心裡暗自奇怪:明明是見家長,怎麼現在卻活像聆聽信眾告解的神父?
待胡美華的呼吸稍為暢順了點,我們的對話又再度開始。
「由於我讀書不多,專業的工作輪不到我做,這些年來我輾轉當過收銀員、清潔工、侍應員一類低級的工作——」
我漠視輩份長幼,打斷了她的發言:「伯母,不是低級,是基層!職業無分貴賤!」
胡美華向我點點頭:「謝謝你。我一直在做這些……基層的工作,直到某天遇上龍一,和他一見鍾情……」
「這很好呀!就算只是作為客人,我也能感受到北島先生對你關懷備至。」
「何止是關懷備至,幾乎是付出所有!這個傻瓜為了和我朝夕相對,甘願離鄉別井,把家族經營的料理店搬到本地,花了一半積蓄買鋪、買屋,所做的都是為了我……」說到這裡,本來情緒稍為平伏的胡美華,突然「嘩」的一聲嚎哭起來。
這突如其來的情緒變化,著實把我嚇倒,可是不論在情在理,我也沒有怪責胡美華的理由。正如我早前所說,每個人都有脾氣,都有情緒化的一面,只要不是持續發生,我還是樂意包容的。
胡美華伏在桌面上,猶如崩潰地哭泣,握在右手掌心的紙巾被捏得很緊。在廚房工作的本田走出來查看,我對他做了個「沒問題」的手勢,他隨即會意,退回廚房繼續他的工作。
「我……我……我……」胡美華奮力和情緒對抗,可是愈是急於平伏,愈沒有效果,說不到幾個字,又哽咽著說不下去。我執起了胡美華顫抖著的手,用平和的語氣,安撫這位把我當成是 Tirana 男友的母親。
待胡美華挺直身子,暫時克制住激動的情緒,已是五分鐘後的事。
「我……每當靜下來,想到生命中最親密的兩個人:龍一和 Tirana,再想到我自己,我……我就會覺得自己,既自私,又不堪,同時又充滿著矛盾。我很愛龍一,龍一他當然也很愛我,但我始終……不敢讓他知道 Tirana 的存在。一旦他知道我……我這麼年輕就生了孩子,而且還是未婚生子,他……他……一定會覺得我很不正經,很污穢……」
當 Tirana 對我提及她媽媽跟北島先生的關係,我曾說過類似「北島先生那麼愛你媽,該不會介意」的話。如今我知道,我不會對胡美華講同樣的話,其一是她正以當事人身份,道出自己的感受,我沒有提意見的必要;其二,是我到底不敢妄言北島先生會全盤接受她的過去。
「我不但一直瞞騙著自己的丈夫,還令 Tirana 受盡委屈,自從我和龍一交往後,她就變成隱形人。明明是我的親生女兒,卻因為我的緣故,而裝成是我的表妹,像個黑市居民般,生活在陰影之下……我不知道該怎樣說,但我絕對不是存心傷害他們的。」
「當然,你不會想傷害他們,這個我明白。」我說這話一半為安慰,一半為了使她停止辯護。
「Tirana 她很乖,很孝順,即使平日工作多麼辛勞,每星期都總會有三、四天到來料理店,以幫忙為名,實際上是爭取和我相處的時間;明明可以租住更舒適的房子,卻為了方便和我見面,搬到料理店上層,住殘破不堪的舊屋……每次在料理店和 Tirana 共事,想起從前還是手抱娃娃,現在已經長大成人,自力更生,心中都有莫名的安慰;每當看到她困倦落魄,我是多麼想去抱她一下,但我……我並不能這樣做。為了不讓龍一知道真相,我必須硬生生地把這份情意鎖在心裡!」
「伯母,你對 Tirana 的關心,即使不表達出來,我相信她還是會知道的,你所面對的難處,她不會不理解。」
「她愈理解,我愈心痛!我剝奪了她女兒的身份,還有作為女兒應得的愛,她不怪責我,我也原諒不了自己,」胡美華的眼眶通紅,眼白被血絲侵蝕得幾乎看不見。「你知道嗎,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個極其失敗的人:書讀得不多,只能做低……基層工作,掙的錢不多,偶然看到當年同班同學事業有成,擁有幸福的家庭生活,而我就沒能給 Tirana 任何好東西……後來我和龍一結了婚,名義上是受到他的愛顧,實際上卻是寄人籬下。我終於組成了屬於自己的家庭,但……但我連親生女兒……也……不敢認……」
這番說話充滿消極意味,讓我聽得汗毛直豎。在我既有的印象中,胡美華是個和藹可親,知足常樂的中年女士。雖說每個人都有不為人知的一面,但眼前的她,對比平日的她,落差竟然如此之大,實在令我感到詫異。
然而,我發現詫異這回事是沒有極限的。很多時候,當你認為事情已經非常奇特,令你感動非常詫異之時,往往會有另外一件更加奇特的事殺出,教你暈頭轉向,不知如何應對,就像胡美華接下來跟我說的話一般。
胡美華的情緒由消極轉為緊張,話鋒一轉,一本正經地對我道:「Sherman,聽我講,如果到了一天,你決定要離開 Tirana,那就去吧,不必有甚麼顧慮。只要在離去前好好跟她交代一句,就可以了。」
本來,胡美華將我誤認為女兒的男友,已經讓我感到非常尷尬(這當然是 Tirana 做的好事),現在聽得這話,我的腦海中更是充滿問號,不明為何她會突然冒出這樣的一句話來。
寫在我臉上的詫異,大概都看在胡美華眼裡。她嘆一口氣,語重心長地對我坦承:「很奇怪吧?做媽媽的不去守住女兒的幸福,反而和她的男友討論離開甚麼的。不過奇怪歸奇怪,這些話卻是我的真心話。」她略為一頓,十根手指互相擠擁著。「Tirana 的性格我很清楚,要找個又愛她,她同時看得上眼,還要能接受她那古怪脾性的人,很難,世上恐怕也沒有幾多個。我不打算為我女兒講好話,不過我看得出 Tirana 很喜歡你。她不是那種會見異思遷的壞女孩,這點你大可以放心。至於……至於你未來能不能忍受她,還會不會愛她,就看她的造化了。」
其實情侶間的相處,要靠兩人一起努力維繫,不能單靠一個人去改變的——這句話幾乎脫口而出,幸好我還是及時收住。我想,要是真的從我口中說了出來,那豈不是親口承認了我和 Tirana 之間,有情侶關係存在?當下我只微笑著點頭回應,沒說任何話,心想:胡美華有誤會是她的問題,我自己可不能分不清楚。
「真是不好意思,要你坐在這裡,聽我這個無關重要的阿姨說了半天話,希望你不會太介意吧。」胡美華如是說,我知道今天的會面已經到達尾聲。
「不,當然不介意,」我左顧右盼,思疑 Tirana 有可能在我沒有留意的情況下走了進來。
「她不會下來了,要是你想見她,自己去敲她的大門吧!這孩子總是這樣,即使有多喜歡也不會自己爭取,老是等待別人做主動。這點也要你多多包涵了。」
「好吧。我先走了,伯母你保重。」我站起來,跟胡美華輕輕一躬。
「哈哈,乖!不過可別叫慣了,在北島先生面前也這樣叫,到時我就麻煩大了。」胡美華笑著跟我告別。我看得出,那是由衷之至的一笑,笑容中充滿著希望、安慰和信心,顯然她對「伯母」這個稱謂,很是喜歡。
我緩緩推開玻璃門,把小木牌「營業中」的一面轉為對外,向胡美華再點頭道別。梯間還是一貫的又暗又窄,為了容讓一對情侶通過,我必須緊貼牆邊,只差一點就吻在灰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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