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15日 星期五

《盛夏》第二十~二十一回

二十回




時間:昨日下午。地點:北島日式料理店內。人物:北島龍一、胡美華。北島呼喚正在打掃的胡美華,神情有點忸怩,像是有甚麼事要說,卻又有口難言。

「美華,有件事,我和你,講一下,」北島先生講的是半生不熟的本地話。

「是?」

「是這樣的,你和那個女孩子,女兒,Tirana,我知道了。我——」北島先生的語氣平靜且凝重,通常只有在談論重要事情時,才會搬出這種語氣。講完那個「我」字之後,口袋中的電話便不識趣地響起。

和北島先生語氣中的平靜相反,胡美華感到非常震驚,雖然北島先生未將要說的話說完,但從那種語氣,大概已知到事情不妙。聽到北島先生說出 Tirana 的名字時,更有種幾乎要窒息的感覺。那個自認識北島先生以來一直嚴密地保守住的秘密,如今居然從北島先生的口中說出,那種震撼,對於撒謊者而言,就像身處地震的震央一樣!

其時正在講電話的北島先生,表現得有點煩躁和無奈,大概是電話另一端傳來的,不是甚麼好消息,而北島先生非去處理不可。掛斷線後,北島先生告訴胡美華,「本田在外面遇到麻煩,我必須趕去幫忙。剛才那件事我們今晚再認真談一下」,便飛快地衝出大門,遺下胡美華一個人身處在空洞的店內,找不到一片可供支撐的牆壁。

北島離開了料理店,不知幾時回來。回來的時候,跟我攤牌,就是這段關係的終結嗎?胡美華的想法很悲觀,某程度上卻又合理:她和北島的關係,建基於謊言上,今日謊言被揭破,支撐關係的基石也就失去了,完結是意料中事,分別只是時間的遲早而已。

走在街上,胡美華像明星一般竭力躲避著途人的目光,生怕旁人一見到她,就會認出面前這個女人,是年青時不正經,長大後欺騙親夫的壞女人。在居所入口處當值的保安員跟她打招呼,她也是急步向前走,不敢回頭。直到終於回到家中,關上門,放下百葉簾,心驚膽戰的感覺,才稍為得到和緩。

家,又名「瓦遮頭」、「安樂窩」,往往是一個把煩惱通通擋在外面的避難所。自從和北島結婚之後,胡美華便住在這個城鄉交界的中型住宅單位中,開展人生的新一頁。可是胡美華如今卻只感到畏懼,畏懼聽到鎖匙不知何時插入大門匙孔的聲音。好好一個家,此刻竟變成了「此地不宜久留」的地方。

接下來應該到哪裡去——可以到哪裡去?不知道,任何地方也好,只要能避開北島先生就可以。胡美華草草把個人物品扒進手提包,匆匆離開住所。街道上行人不絕,卻無法揮去孤獨的感覺。抬頭看著靛藍色的夜空,驀然重拾了很多年之前那種「天大地大,無處容身」的感覺。

到了多年前打工的酒吧,嘗試尋找相熟的人,發現人面全非;在街上走著,感到餓了,就在便利店隨便買點小吃填飽肚子,然後繼續在市中心各處流離浪蕩。胡美華有想過要打電話給 Tirana,卻發現電話電池已告盡耗,當下決定等待天光,再往 Tirana 的家去,希望她不會老早就出了門——當然,更希望北島不會在店裡守候著。





胡美華當天的經歷,是在 Tirana 爺爺的家分享的。

Tirana 的爺爺多年前為逃避戰火移居本地,在登記戶籍時,為了日後辦事上的方便,取了個本地人的名字。認識他的人和鄰居,都稱呼他作「杜先生」。杜先生居住的平房有兩層高,臨近邊境,面向人煙稀少的馬路的大門前有一個小花園,包圍住花園的柵欄低得連孩童都能輕鬆跨過,看來純粹是裝飾品的存在。在淺藍色外牆包圍下,房子內部裝潢簡約,放眼望去,全屋最尖端的科技,要數置於廚櫃上的一台微波爐。二樓有三個房間,最大的一間是杜先生的睡房;門上掛著家鄉路牌裝飾的那間,是他的書房。還有一間放著床架、衣櫃和書桌的房間空置著。

Tirana 的家到達杜先生的家,連同轉車和等車的時間,大約是兩個多小時的車程。抵步後,三代人先簡單用過午餐,然後就是 Tirana 和胡美華輪流講述事情的前因後果。在聽 Tirana 的敘述的時候,杜先生一直坐著,偶然嘆氣,並向她投以憐惜的目光。到胡美華講出事情的經過和自己的感受時,杜先生則在室中來回踱步,眉頭也緊皺著,神情中似乎有點責備的意思。

「就是這樣嗎……」在聽完胡美華的敘述後,杜先生問道。「你和你丈夫分離也有大半天了,對不對?」

胡美華沒作聲,只點了點頭,迴避著杜先生的目光。

「發現你不在之後,我想他一定十分焦急,到處找你,」杜先生故意頓了一頓,確保胡美華能聽得清楚。「就像我的孫女一樣!」杜先生在「我的孫女」四個字上加強了語氣,大有替 Tirana 抱不平的意味。

見胡美華仍舊默然不語,杜先生繼續發表意見:「你丈夫一個人從日本移居本地,在這裡就只有你一個親人而已,現在你突然消失,字也不留半個,電話又不開,你說這是不是太過份了?」

「我……我的電話沒有電,開不了。」

「你少跟我藉口多多。要是你有顧及他的感受,至少會問我這裡有沒有充電器,對不?這裡雖然只有我一個老頭居住,沒有甚麼新奇科技,但電話充電器這等必需品我還是有的,就在窗台那邊,你和 Tirana 用的型號都有。」

胡美華循著杜先生手指的方向,望向窗台底下的插頭連接著的充電器,以及兩條分別適合兩款電話的接駁線。充電器就在那邊,只要接上電話,十分鐘後便能使它如常運作,可是胡美華卻猶猶豫豫,一會兒望向窗台,一會兒望著手上的電話,遲遲未有行動的意思。

看見母親的窘態,坐在身旁的 Tirana 輕輕擁著她的肩膀,以表示安慰。不住來回踱步的杜先生,卻終於禁不住斥責道:「自己做過的事自己負責!無論是過去的,還是現在的!出了問題就要想辦法處理,不要東躲西逃!逃避能解決問題嗎?不!逃避只會製造更多問題,使未解決的問題變得更嚴重,嚴重到你根本無力挽回,就像那個不肖子一樣!」

杜先生口中的不肖子,自然是指他的親生兒子,也就是 Tirana 的生父。

「你一開始對丈夫撒了個大謊,是一個錯誤;現在謊言被揭穿,你逃之夭夭,是另一個錯誤。兩個錯誤永遠不會互相抵銷,以一個錯誤去處理另一個錯誤,只會有更糟的結果!你給那個不肖子害得夠慘,我看得到;可是 Tirana 呢?你的丈夫呢?你有真正關心過其他人的感受嗎?Tirana——我知道你不想看見媽媽流淚,可是你必須讓她自己走出這一步。你放開她吧!」

聽了爺爺的話,Tirana 收回擁著胡美華的手,輕輕一推,使胡美華離開座位。面對著一臉死灰的胡美華,Tirana 作了一個「去吧」的表情,鼓勵她去做一件簡單到不能再簡單,但背後意義重大的事——把電話接上充電器。

好端端一個四十多歲的成年人,只是要為電話充電,已經如此大費周章,也算得上是一則奇聞。胡美華看到電話螢幕上出現正在充電的圖樣,立時攤坐在窗台旁邊的沙發上,像是因為剛完成一項艱巨的任務而筋疲力盡。

接下來的時間,胡美華怔怔地看著電話螢幕,等待電源足以開啟電話的時刻;Tirana 為了緩解繃緊的氣氛,隨意找點話題和杜先生聊著,卻不知怎地講到有關男朋友的事,不禁有種悲從中來的感覺。

約莫過了十分鐘,胡美華的電話似乎已恢復了元氣,在考慮應該怎樣向北島解釋時,電話已急不及待地響起,來電的,當然就是北島。

「是,龍一,我是美華。」「很抱歉,我……我電話剛剛才充了電——」「我沒事,我現在和 Tirana 在一起,我——」「對不起,真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我對不起你。」「我……我不知道,我——喂!」

Tirana 突然趨前,搶過胡美華手上的電話,平和地對著聽筒對面的北島道:「北島叔叔你好,我是 Tirana。我媽媽當下情緒有點不穩定,希望你別見怪。她馬上就會和你會面,請你在家中稍等——一個半小時左右,謝謝你,再見。」說罷便掛斷了線,把電話塞回胡美華的手裡,逕自回到餐桌的座位。

對比起 Tirana 的俐落,胡美華此刻顯得相當懦弱,相當窩囊。杜先生此時道:「現在你還等甚麼?趕快起行,去為自己所做的負責吧!」

「我……我很怕……」胡美華哭喪著臉,聲線顫抖。

「怕又怎樣?怕就可以一直逃避不用面對嗎?你能逃得過良心的責備嗎?本來我並不想在 Tirana 在場的情況下批評你,但看見你這麼多年來也沒有長大過,我實在忍不住。做錯事就要認,要去承擔一切後果,要是連這般基本的事都做不好,你憑甚麼做人母親?Tirana 這幾年來所受的委屈,都是拜你不斷逃避責任所賜!你現在還要再讓丈夫受委屈嗎?」

聽到杜先生最末兩句話,胡美華像是遭到電殛一般,猛起抬起頭,目光掃過滿臉悻然之色的杜先生,掃過表情不置可否的 Tirana,閉上了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緩地吐出,站起來,望向窗外,自顧自說道:「你說得沒錯。我早已身為人母,不能再像小孩一樣,老是逃避自己要負的責任,讓身邊的人替我受罪。」語畢,胡美華轉向 Tirana,口唇顫動著,正欲開口說話,一旁的杜先生卻斬釘截鐵地打斷:「是時候起行,別再耽誤時間了。我還有話要跟我的孫女詳談,你先離開,我們再保持聯絡。」

將電話收進手提包,跟杜先生說了句「謝謝你」,在大門向 Tirana 依依不捨地看了一眼,再關門離開,整個過程不到一分鐘,Tirana 全都看在眼裡。待胡美華的身影消失,聽到腳步踏在石階上的聲音漸弱,Tirana 終於守不住,伏在餐桌上飲泣。

盡情地哭,哭乾眼淚,為自己的一無所有而哀號。

我有甚麼?未出生就沒有爸爸,小時候家裡窮得可以,別人有的玩具、圖書,我沒有,即使讀書成績不錯,也因為支付不起高昂的大學學費,而被迫在高中畢業後投身社會,幹著自己不感興趣的工作。到媽媽和北島先生情投意合,甚至淪為「幕後女兒」。多年來感情生活發展不順,好不容易才找到個對自己不錯的男朋友,卻在情緒困擾下把別人趕走。我有甚麼?我還有甚麼?

杜先生替 Tirana 的水杯加滿了水,又把一盒面紙放在餐桌上。待 Tirana 的情緒稍為平復,杜先生便指向壁爐上幾張發黃的黑白照,向他的孫女講述往事。

八十年前,杜先生在羅馬尼亞一個農村之家出生,除了父母,還有四個大哥,兩個姊姊,後來又增添一弟一妹。雖然不算很富有,但至少能夠自給自足,不愁生活。可是因為戰爭,因為那場造成無數傷亡的戰爭,迫使杜先生和家人分離。看著一同逃離的人一天比一天少;健全的人變成傷者,傷者變成死者;看著承受不住壓力而崩潰的大哥發了瘋,把一枚拔掉保險絲的手榴彈進口裡……經過極其艱苦的旅程,終於在戰事接近尾聲時來到本地,得以安頓下來。

到了本地,辦好臨時身份證,獲派一間宿房,一些日用品和現金後,杜先生立刻設法和家鄉的親人聯絡。可是由於家鄉所處的地域,正是戰火密集的地區之一,經過多年戰火的摧殘,無論是人還是樓宇,恐怕也所剩無幾。說到這裡,杜先生的雙唇顫動著,可見即使事隔多年,他也未能忘懷當年與家人永別之痛。

看著爺爺憔悴的臉,Tirana 不禁自心底生出一種感覺,覺得自己所謂的「不幸」,實在是微不足道。在現今社會,在單親家庭下成長的小孩何其之多,自己不過是其中一個,當中有些小孩甚至淪為人球,父母一個沒空理,一個不想理。對比起這些真正有資格叫作「可憐」的人,Tirana 自己至少享受了十多年的母愛。

「你一定是覺得我的遭遇比你更悲慘,對不對?」杜先生在 Tirana 對面坐下,像是早就看穿她的思緒一般,語重深長地道。「但是,Tirana,這不是我想告訴的事。爺爺我很可憐嗎?其實比爺爺更可憐、更落魄的,大有人在!我告訴你,這就是我們做人的通病,老是和別人鬥慘,讓你鬥贏了又如何?你也不見得會因此而活得更自在吧。」

「你的意思是……?」

「不要比較!即使要比,也不要和人鬥慘、鬥差。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教人如何喜歡你呢?經常發放負面的情緒,別人如何愉快地和你相處呢?難道要別人每天兼職情緒輔導員的工作嗎?身邊有會關心你,會愛護你,會接納你的人,一定要好好珍惜才行呀!」

這幾句分明是衝著 Tirana 男朋友而來的話,說到 Tirana 的心坎裡,使本來已稍為停住哭勢的 Tirana 再次忍俊不禁,哭訴著:「嗚……我真的好想他,好想抱住他……

「想他就去找他呀!別拘泥於誰先找誰的問題了,今次的確是你做得不對,要是他還肯見你,你最好趕快給他講句對不起。」

「我當然想找他,要是……要是他現在就在我面前出現,那就好了。但……我很害怕,怕他嫌棄我性情易變,不想再和我在一起……我們兩天前才剛剛開始拍拖,甜蜜到不得了,可是我昨天卻……

杜先生捋著下巴,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緩緩地道:「這樣想也合理,一天天堂,一天地獄,換著是我也受不了多久。我看這樣吧,也許你們兩個現階段先分開一下,只是——

「只是甚麼?」

「只是,如果,我說的是如果,他在這期間另覓新歡的話,你也很難怪他,因為這是你造成的結果。」

「才不會!這傢伙要求高得驚人,哪會那麼輕易找到新歡。」

「呵呵呵!爺爺聽到有人借故誇獎自己。」

「甚麼嘛,我說的是真相……」此時 Tirana 也破涕為笑,氣氛登時變得輕鬆起來。

當天下午的對話到此為止。Tirana 接受了杜先生的建議,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她會搬到杜先生的家裡暫住,換個環境,讓飽受衝擊的心靈稍事休息,以及和北島兩夫婦暫時保持一點距離。在這段期間,杜先生會充當 Tirana 母女倆之間的聯絡人,負責交代另一邊廂的消息,也為兩人傳遞訊息。

杜先生把空置的房間打掃了一次,讓那兒成為 Tirana 的睡房。Tirana 則辭掉原本的工作,給自己兩個星期的時間休養生息。其後她在市中心另一端找到另一份餐廳侍應的工作,那是後話。

這一住足足就住了三個多月,在這九十多天期間,Tirana 有想過回去嗎?有,但總是提不起決心,總覺得自己的心情還未完全平伏,心中彷彿有個結還未鬆開,直至有一天聽得正在澆花的杜先生大喊:「三個月!已經三個月了,你再不找別人,別人就要降低要求,和別的女生拍拖去了!」

「我像是這種人嗎?」我沒好氣地問道。

「你不像,你根本就是這種人。」Tirana 道。

「甚麼?怎麼可能。」

「就憑你選我做女朋友,就知道你要求低了啦。」

「胡說!」我把 Tirana 抱住,恰好有一陣海風從我背後襲來,涼意陡生,令我把 Tirana 抱得更緊。

初冬的寒風吹進骨髓,吹不進熱暖的心坎。這對久別重逢的情侶無視凜烈的勁風,在海旁大道相擁著,頭頂的街燈像鎂光燈,照射住兩個主角,彼此心中唯一的主角。







「你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嗎?」

「那要你先告訴我是甚麼事才行。」

「噢,原來不是我說甚麼你都會答應我的嗎?」

「這可不成,」我搖頭道。「難道你要我以後不找你,我又會答應嗎?」

在市中心海旁大道附近的巴士總站,我和 Tirana 等待十分鐘後開出的尾班巴士。過去,我們總會乘同一班巴士回去,今天因為目的地不同,變成了我陪她等巴士,然後自己回家。

「答應我,給自己幾天時間,考慮一下是不是要跟我拍拖。」Tirana 提出了要我答應的事,語氣平淡而認真。

聽得這話,我不禁感到好笑。Tirana 這傢伙不過是想聽我說挽留的話而已,何必繞這麼大的圈子故作神秘?

不需要了,不用再考慮,我已經選定了你,除你以外不會有別人——我在心中構思了這個花巧的答案,想必能令她感到甜蜜滿載。正欲開口之時,Tirana 卻鄭重地補充道:「我不是要你哄我,也不是要聽你的花言巧語。我誠心希望你能認真地考慮一下我們的未來,是要繼續做情人,還是……只是做回朋友。」

「我也是認真的,由我一開始決定赴約,我就知道我想要的,只是你一個。」

「謝謝你,聽到你親口說出這些,我真的很高興。」

「你也是喜歡我的,我知道——

「文,你聽我講,我在很久以前已經喜歡你了,但……也就是因為我喜歡你,我愛你,我太愛你,我才更加不想有天與你分開。如果我們命中注定要分開的話,我也不想等到未來,當我愛你愈來愈深的時候,才被你拋棄。」

「我不會——

「就當是遷就一下我的任性,可以嗎?你不會不知我的性格,雖然我已渡過了最艱難的時刻,但我還是那個對凡事都沒信心的自卑女人。」

一時之間,我實在想不到該如何應對。經過了三個多月,終於得以和 Tirana 重聚,這次我不會再輕易讓她離開我。我想,要把她強行留下,最簡單直接的方法是拉著她,不讓她登上巴士。然而我又立即想到,這做法可算無賴到極點,想想倒還可以,要做出來恐怕不行。而且三個月前那一天,Tirana 歇斯底里的反抗表現,我仍歷歷在目。

我不願意看見當日的情景重現眼前。絕不。

隨波逐的雲層沾污了三日月,清風在樹枝間穿插而過,留下爽朗的沙沙聲。留有灰白羊鬍子的巴士車長,從狹小的車長休息室走出,準備駕駛今天最後一程車。登上駕駛座,「隆」的一聲,引擎發動,車廂光管閃爍、亮起,我和 Tirana 共處的時間正踏入倒數。

看著 Tirana 倔強的眼神,我忽然生出不知從何而來的膽量,堅決地對她道:「不,這次我不能答應你。」

「就等一個星期,好嗎?」

「不行。」

「五天。」

「不行。」

「三天。這是我的底線,三天。」

我感到我不能再挑戰她的底線,因此雖然不太願意,但仍對她道:「好,成交。那麼三天之後——

「三天之後,你自然就會找到我,要是你願意的話。」

「一言為定,星期一,我不會再讓你離開。」

Tirana 嘆了口氣,望望剛打開車門的巴士,又復望著我,用眼神說「我真的要走了」,虹膜中閃耀著依依不捨。我也無奈地點頭,兩根手指中節輕輕掃過微帶俗粉的臉頰,聊以代替想要跟她吻別的衝動。

在我這樣想的時候,Tirana 忽然踮起腳尖,飛快地在我唇中親了一下,然後更飛快地轉身,奔向準備開出的巴士,頭也不回,也沒透過車窗跟我揮手道別。從巴士死氣喉噴出的煙塵,混和在空氣中失去了形體;轉過街角之後,已看不到車尾燈的餘暉;再過一會,連引擎聲也變得無聲無息。霎時之間,萬籟俱寂,靜得可以聽到自己澎湃的心跳聲。

計程車在家門口停下,我推開車門步出,不是司機及時提醒我我還未付車費,很可能就是一程霸王車。我心神恍惚,明顯是因為 Tirana 之故,這點我是知道的。雖然剛才臨別時,約定了三天之後——下星期一再見面,但她真的會應約出現嗎?她會不會借故爽約,或者再提出更加令人不明所以的要求或條件?既然她主動約會我,我又赴約與她重逢,何以又要離別?我已用言語和行動表明願意與她同行,她還要我「考慮」甚麼?到底是 Tirana 她想得太多,還是我把一切都想得太簡單?

為了不讓存在我腦海中的苦惱,影響了身邊的人渡過周末的興致,我打算在星期天晚飯後才向室友們告解,希望他們,尤其是 Rena Jennifer 兩位女生,能幫助我分析當前的困局。

(有趣的是,當我說我有事要跟大家商量,他們都像是早就知道一般,還問我為何不早點說。這幾個可愛的室友,有甚麼事都總瞞不過他們。)

由於阿卓和 Rena 先前未聽說過 Tirana 託人給我那封信的事,我便由這處開始,講述與 Tirana 重逢的經過,以及她向我提出「讓我再考慮幾天」的要求。在 Jennifer 的提出下,為了令眾人更清楚了解 Tirana 的性格,我又講了一些 Tirana 過去的事,包括她近年來與媽媽——胡美華的關係變化。

「真是個可憐的女孩呢。」Rena 感嘆道。

「對,我也有同感。她的可憐之處在於小時候的經歷,令她不知道怎樣去愛人。即使遇上喜歡的人,也不懂得適當地表達愛意。」Jennifer 道。

阿卓接著道:「喜怒無常,說走就走,生起氣上來亂丟東西,有話要講卻要迂迴地寫信,真是麻煩!要是誰不幸地娶了這個壞脾氣的女人做老婆,下半生肯定倒霉透了!」

「哈哈,肥卓,你自己的脾氣也好不到哪裡,憑甚麼說別人脾氣壞?」H 大笑道。「不過那女人十分麻煩這一點,我倒是完全同意,真不明白文仔你怎麼能忍到今天。」

「就是嘛!換了是我——

「就是因為阿文和 Tirana 彼此相愛,所以即使麻煩,阿文也在所不惜,就是這麼簡單。」Jennifer 打斷了阿卓和 H 的一唱一和,然後望向我。「我這樣說沒錯吧?」

H 搶在我前面答道:「沒錯是沒錯,但即使大家都愛大家,但相處不來就是相處不來呀!那女的不斷撒野,阿文卻只是不停地退讓,扭曲自己去遷就她,這樣的關係能說是好嗎?」

「從前可能不好,未來也許會改善呢!經過了三個多月,她肯主動聯絡阿文,正是顯出了重修舊好的努力和誠意。即使表達的方式和態度看來有點奇怪,但這正正就是個開始,既然阿文甚至不用考慮就堅持和她繼續一起,又有何不可呢?」

「如果能夠接受的話倒還好,但以後呢?」H 轉向我。「他日她做了令你不能接受的事,你就要離開她了嗎?依我看,現在的情況似是你正打算走進一間屋,門口的牌子寫著兩行字:『內有惡犬』、『一旦進入不能離開』。雖然沒說出口,但和她拍拖的潛規則就是『無論我怎樣壞你也不能拋棄我』,這就是她提出要你考慮的原因,你還傻乎乎的說不用想,被人吃掉也不知何事。」

Rena 抗議道:「這不公平!拍拖當然就是想對方一直留在自己身邊,哪有人希望自己的男朋友女朋友拋棄自己呢?」此說不禁令 H 一時之間無言以對。Rena 續道:「Tirana 的性格和待人接物的態度,多半是受童年和少時的際遇所影響。現在大家看到的,是阿文被 Tirana 的古怪性格耍得暈頭轉向;誰知道經過阿文的感化和調教之後,她會不會漸漸變得可愛呢?」

「你有你的道理,可是這樣一來,文仔豈不是變了馴獸師?現在可是拍拖,講的是男女朋友的關係,是享受不是忍受!我家文仔就算自己不出手,也總不乏追求者,像上次——

我暗地打了 H 一拳,阻止他講下去,卻無法阻止室友們的竊笑。我知道他正要提起我一次被追求的經歷——那是我公司的上一任秘書(現在已離職),一個經常在工餘時間借故親近,直至我開口拒絕為止的女人。基於她和這個故事無關,在此不詳述。

「好了好了,我想說的只是像你這種不愁找不到伴侶的人,實在沒有必要委屈自己,去跟一個性格不太好的人在一起。須知天涯何處無芳草,何況你又沒有家人催婚的壓力,為何不放眼未來,等待真正適合自己,又能好好相處的人出現?」

H,感情事不能計算太多,」Jennifer 正色道。「何況人本身就不是完美的,與其集中數算別人有多少缺點,不如發掘一下別人身上的優點和可愛之處,那不是更好嗎?」

阿卓道:「那女人有甚麼好?又不是特別美,性格又——

「多事!拍拖的又不是你,你覺得別人差又如何?只要阿文喜歡就可以了!」Rena 不忿地道。

「那阿文你說,」阿卓向我攤著手。「那女人到底有甚麼吸引之處,能讓你這般喜歡她?」


H 也不忘補上一句:「或者你也可以說說,Tirana 有甚麼方面比不上我們家的長腿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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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結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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