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熟悉的長形木摺檯,熟悉的木椅,老式的磨砂夾絲玻璃隔絕外面的世界,過路人的輪廓失焦,變成一個個模糊的影子。牆壁是樸素之中帶點死氣的灰綠色,除了幾張印有聖經字句的相片外,並沒有其他裝飾品。這就是我常駐的自修室,一個專為準備公開考試而設的練兵所。
由於距離公開考試還有好一段日子,現時自修室裡頭的人並不算多,但會來的人都會全心全意溫習,幾乎不會發出聲響。在這種氛圍之下,即使自修室的裝潢十分簡樸,也令人不敢放鬆,直到離開的一刻為止。
我的桌面上堆放著大大小小的課本和參考書,內裡沒有引人入勝的情節,也沒有扣人心弦的鋪排,可是為了應付那該死的考試,再艱深再枯燥的內容也得照吞下去。到了考試放榜那天,那張滿是「優」和「良」的成績單,就是憑一切苦功種下的結果。
我身旁的位子空著。那是預留給 Miki 的位子。她每逢周一、三、五都要上補習班,在這些日子我總會先行到步,一邊溫習一邊等待 Miki 前來自修室會合。在正常的情況下,Miki 五點便會回到自修室,最遲的一次也不過五點半,可是今天有點不同。五點,五點半,五點四十五分,六點……Miki 還是未見蹤影,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使我感到愈來愈擔心,專注溫習的心情大受影響。
六時二十分。我的忍耐力快要到底臨界點,正打算離開座位到外面去找 Miki,卻感到一陣涼風襲來,Miki 出現在自修室門口,手上舉重若輕地捧著至少十五本,每本至少有兩厘米厚的書本,來到我的座位跟前,把書本散落在桌面上。
「親愛的,我給你買了幾本參考書,你快把它們讀好,把重點都記下來吧!」Miki 以一貫沙啞的聲線對我說。
我看著 Miki 放在桌面的書本,當中有新簇簇的新書,有經上一手妥善保存的二手書,也有霉霉爛爛,連包書膠也欠奉的舊書。然而教我摸不著頭腦的,是那些書本盡是有關化學和生物科。明明我選修的是文學、歷史和數學科,這些書買給我作甚?
未等我提出疑問,Miki 已再度開口:「快!別在這裡磨蹭了。」
「但這些都不是我選修的……」我猶猶豫豫地把整句話說完。Miki 對我笑了笑,同時向下一指。我循她指尖所示的方向望去,眼前的境象教我窒息。
Miki 穿著的藍綠色短褲以下,是一條腿,一條看似是受到撞擊而傷痕纍纍的右腿,腿上的傷口雖已癒合,但看上去相常脆弱,吹彈可破。
而右腿的旁邊……沒有。隨風飄蕩的微皺的褲管以下空無一物,整條左腿不知所蹤!
儘管我對坊間的恐怖電影已經免疫,但看到認識的人成為恐怖畫面的主角,心底的那種震懾,就會自然地躍升到另外一個層次。眼前所見令我大吃一驚,想嘔吐的感覺油然而生。當下想要大叫,已失聲的喉頭卻半點聲音也哼不出。
「快把這些讀好!我的腿就等你來救了!」「不能再耽擱了,時間無多呀!」「快點,快點!不然就趕不及了!」「你還在等甚麼?快行動吧!」「快點!快!快!快……」
不!放過我吧!
「快給我起來,不要像個小孩般……」
我把頭收藏在兩臂之中,極力嘗試否認眼前所見,然而那駭人的境象,只消看一秒便已足夠令人大倒胃口。之後我還感覺到有股力量正在向我靠近,在我的後腦勺上——那是一隻手,一隻溫熱的手。我鼓起勇氣,把緊閉的雙眼微微張開一道縫,窺視眼前的境況。
一堵牆。
我的睡房裡的一堵牆。
遍身冷汗沾濕了衣衫,弓著身子的我躺在床上,兩臂窩囊地包裹著頭顱,原本蓋住的被鋪被人為地移到床尾,剛才在夢中感受到的涼風,大概就是由此而起。原打算進來喚醒我的 Jennifer 站在睡床旁邊,臉上盡是擔憂的神情。我下意識地望向 Jennifer 的下半身——幸好,兩隻腳都完好無缺。
在 Jennifer 的攙扶下,我勉力撐起身體,讓自己攤坐在床頭,慢慢調和呼吸節奏。去而復返的 Jennifer,用手上沾了冷水的毛巾替我抹去額上的汗水,又拿起我的手機弄了幾下,然後以安撫的語氣對我道:「我剛剛幫你向公司告了一天病假,你就好好休息一下吧。」
「謝謝你。」
「是做了噩夢吧?」
「對,真的很……可怕。」即使已脫離夢境,但我心仍有餘悸。
「不用怕,有我在,」Jennifer 捉緊我的手,透過手心把源源不絕的安全感傳遞給我。「我想知道你的夢境,可以告訴我嗎?」
我點點頭,以極短的時間在腦海中進行倒帶,然後便把自己身在自修室溫習,苦等 Miki 未果,到 Miki 捧著一疊理科參考書現身,看見她少了一條腿等境景,一一和 Jennifer 分享。聽到最駭人的一段,連她也不禁皺起眉頭,倒抽一口氣。
「事情就是這樣。我不時會夢見 Miki,當中有甜夢也有惡夢,但這樣恐怖的還是第一次。」
「都過了這麼多年了,還未能放下那件事嗎?」Jennifer 口中的「那件事」,自然是指 Miki 當年在躲開我的途中,意外摔斷腿的事。
「已經放下了,只是當我偶然記起的時候,總覺得我有點對她不起。」
「來,給我聽好。是那個混蛋……女人,首先沒盡好做女友的責任,才要你到處去找她。你擔心她,用盡方法打聽她的下落,正是負上作為男友的責任。她選擇跳出窗戶躲開你,不肯面對你,也是不負責任的行為,跌傷是她咎由自取,是報應!」
「我有時也會想,如果當年能跟她講清楚,那件事可能就不會發生了。」
「你想跟她講清楚,但她可有給你機會?」Jennifer 有點氣結。「別忘記,你是跟她失去聯絡之後,才決定到學會室外等她的。」
我停下來,不再在這話題上糾纏,Jennifer 也正有此意。她把手掌舉到臉頰旁,把臉頰輕輕貼在手掌上,我頹然點點頭,望望胸口和手袖,再一臉懇求地望著她。她沒好氣地從我的衣櫃中,拿出一件球衣,拋到我的面前,手指在半空中劃了個小圓圈。我隨即會意,把沾了汗的上衣脫下交給她,她把衣服擱在肩上,走出我的房間,輕力地關上了門。
噩夢沒再出現,讓在床上的我得到放鬆,把被奪走的一半睡眠時間給討回來,是以這一覺睡得並不長。我扭開門把走出客廳,就看到 Jennifer,她坐在吧檯最靠近落地玻璃窗的位子上,手指敲打著筆記型電腦的鍵盤,發出清脆的「得」、「得」聲。
「這陣子都在寫遊記嗎?」我問。
「對呀,一邊寫,一邊在整理成千上萬的照片。」
「嘩,真不簡單!要讓眼睛休息一下喔。」
「對呀,工序沒錯是很繁複,但每當看到那些自己曾踏足的地方,回想起當地的風土人情、一草一木,總會有種在別處找不到的滿足感。當然,我已經不會像從前一般,瘋狂地工作,而是會按部就班,輕輕鬆鬆逐步完成。」
聽得 Jennifer 這樣說,使我感到萬般欣慰,打從心底展現出笑顏。看到我這欣慰之中帶點嘉許的一笑,Jennifer 報以一個靦腆的笑容。她望望窗外一片陽光普照,然後向我提議道:「既然無端多了一天假期,何不出去走走?」我幾乎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完全忘卻了今天告的是病假,理論上該留在家中休息。
嗯,理論上,管他的。
到了市中心,隨心地到處走,在大街小巷間遊弋,唯獨沒有走進那些自詡「走在時代尖端」,號稱「超現代化」大型商場裡,因為我們兩人都不喜歡這些地方的氣氛。基於這個原因,我和 Jennifer 這次出外,有超過一半的時間放在位處街頭巷尾、偏僻角落的小店,那些在時代巨輪之下苟延殘喘的小角色。在大城市之中,人類作為群居動物應有的人情味,在這些可愛的地方有著充裕的存貨。
「原來在市中心也有這些特色老店呢。」Jennifer 感嘆道。其時她和我正在一家百年老字號涼茶鋪內歇腳。
「對呀,但數量也愈來愈少了,」我呷了一口火麻仁,指著對面街一間看來剛結業不久的老店道。「隨著集團經營店鋪在本地愈開愈多,小店的生存空間便買少見少,當中有的入不敷支最終關門大吉,也有的把店鋪遷到市郊,繼續把家族生意延續下去。」
Jennifer 四處張望,像小孩一般好奇地留意店鋪的每個角落,掛在牆上的餐牌尤其吸引著 Jennifer 的目光——出自真人手筆的鐵劃銀鉤,標示價錢的花碼,老一輩的朋友不會感到陌生。
在我的記憶中,在 Jennifer 突然離開之前,這種神情不可能在她臉上出現。因為工作關係,Jennifer 很難約,即使偶然有五個人一起外出的機會,Jennifer 也從未完全脫離工作,總是為了工作上的種種而煩惱。每次我們勸她放輕鬆,她也許會暫停一下,然後又繼續去想有關工作的事,彷彿是陷入病態一般。而如今在我眼前的 Jennifer,是一個有生命,有靈魂的人,懂得著眼於自己和身邊的人和事,不再是只會為公司賣命的一台機器。用最簡單的話去形容,就是「找到了自我」。(當然,轉變的過程有多艱苦,作為 Jennifer 身邊人的我不會不明白。)
「你真的變了很多呢。」我由衷地道。
「真的嗎?」Jennifer 調皮地裝出驚愕的表情。「那你還喜歡我嗎?」
「當然喜歡啦,」我想都沒想就肯定地回答道。「由小學四年級開始一直都喜歡!」
「嘻嘻,你真會逗人高興。」
「你呢?」
「喜歡!你一直都是我最喜歡的人。」
我知道 Jennifer 這個答案是發自內心的,就如我剛才所給的答案一樣。人們說,小學時期結識的朋友,很多能夠信守一生,何況我和 Jennifer 這對「小戀人」——看到這裡,大家應該都能猜到,Jennifer 就是我小學時代的「女友」。
Rena 曾經說過,我和 Jennifer 很像那種「相熟到不可能成為情侶」的關係,乍聽之下有點道理,卻又不全對。我和 Jennifer 的關係已經不是「相熟」所能形容,而是在對方眼中看到了自己,彼此將對方看成是自己的另外一半(≠另一半)。當 Jennifer 出走歸來後,這種感覺比以前有增無減。唯獨在 Jennifer 身上,我才能完美地演繹何謂愛人如己。我們口中對對方的「喜歡」,和情侶之間的情愫有所不同,畢竟情侶關係對我們而言,算是太渺小。有人把這種關係叫作「靈魂伴侶」(Soul mate) ,我想大概就是這回事。
為了避開下班人潮,我和 Jennifer 特意提早回程,在談笑之間,我的心情舒暢了很多,即使回想起,甚至再提起今早那個噩夢的畫面,也不再覺得驚怕。
第十二回
星期四,暴雨。基於我告了病假的關係,我不須如往常般,乘坐那輛在繁忙時間幾乎必塞的巴士回家,也就代表我今天不會見到 Tirana。
說的是幾個月前的事,其時 Tirana 還未離開我。
不知是 Rena 昨晚買回來的飯盒有問題,還是 H 拿回來和大家分享的烈酒令我的腸胃承受不了,由半夜直到清晨,我一直受到腸胃絞痛的折磨,留在洗手間的時間比在睡房還多,不得不告假一天留家靜養。我算不上是經常生病的藥罐子,可是一旦遭到病魔侵擾,都難免落得七葷八素的境地。早上看過醫生後,我整天乖乖留在家中專心休養,看小說成了當天除了睡覺以外的主要節目。
時針停在六點與七點之間。倘若不用加班,這就是我平常下班的時間。從客廳的落地玻璃看出去,外邊死氣沉沉,風嘯雨噬,彷彿是雨季離別前的告別式。
我想起跟 Tirana 每天的「約定」,而我今天無法赴約,她會一直在我公司樓下等我嗎?雨這麼大,她會忘記打傘嗎?有那麼的一瞬間,我對 Tirana 生出了一絲記掛的感覺,在那一瞬過後,我便把這種記掛和關注一併收起。我想,都活到二十幾歲了,下雨要打傘這種照顧自己的基本技能沒可能不懂,而且我又不是她的男友,既無權利,亦無責任去負起照顧她的重任。反正她看似不太願意見到我,也許見今天風雨飄搖,早就回家去了也不定。
有些人在生病的時候,反而會變得更清醒,我想我就是這種人。
經過一天休養生息,加上踏入上班族最愛的星期五,回到公司又看到「為配合電力年檢,請所有員工於今日五點前離開辦公室,並關上所有電力裝置」的告示,使我心情好到不得了,做事的效率比起平時提高了不少。因為「被迫」提早下班的關係,我可以到附近的場館,欣賞阿卓有份上陣的業餘籃球賽;可以到 H 的出版社去,在探訪他的同時找幾本雜誌看;也可以跟在文化館參觀古代君王文物展覽的 Rena 會合。
時近四點半,大部份同事都已收拾行裝,摩拳擦掌地討論下班後的節目。我稍為打點一下過後也不久留,逕自離開辦公室,在電梯大堂遇上三五成群,相約前去卡拉 OK 的同事,問我可有興趣同行。我想,反正沒有重要的約會,去消遣一下也不壞,當下便答應了。
一行六人擁簇著,走在地下大堂的紅地氈上,推開玻璃門的一瞬間,室內外的溫差讓人感覺不太舒適。我剛走到外邊,就看到 Tirana 站在玻璃大門不遠處,明顯是在等我。
我沒料到會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遇上 Tirana。照我的估計,我昨日因病失約,Tirana 今天大概不會再來,而且我今天下班的時間,對比平時早了一截,除非 Tirana 沒有上班,一直在這裡守候……
同事之中有一位特別機警的,立時就察覺到 Tirana 和我的眼神接觸,他隨即張開臂膀,包攬著同行兩男兩女同事的背部,把他們引向另一個方向,又對我做了個「電話聯絡」的手勢,和其餘眾人浩浩蕩蕩的離去。
我和 Tirana 相隔著九級階梯,互相對望著,誰也沒有先開口的意思。平時當 Tirana 比我早下班,她會在現在停留的位置等我,然後一同行到車站,從來沒有像現在一般按兵不動。
Tirana 的眼神中,有三分苦盡甘來的釋懷,同時卻有七分茫然,大概是在猜想眼前的我下一步會怎樣做——會不顧一切衝上前,把她緊緊抱住?會視而不見,繞路離開?會假裝有東西遺留在辦公室而折返,讓她知難而退?抑或會像浪漫電影的劇情般,一步一步走下樓梯,來到她的跟前,輕撫她的面頰,用深深一吻來代替講話?
我必須再強調一次,我沒想過會在這裡碰見 Tirana。更正確的說法,是 Tirana 不在我今天的計劃當中。這是為何當我看見她在等待時,會有一定程度的不知所措。然而不知所措歸不知所措,眼前這個對峙狀態,總不能一直維持下去。在這一刻,縱然直覺告訴我,向她走近未必有好結果,然而實際上我別無選擇。
我走下梯級,一步,兩步,三步,眼睛從未自 Tirana 身上移開;四步,五步,六步,Tirana 今天的穿著打扮,和初次約會那天相同,包括那教人永誌難忘的蘋果味香水;七步,她似乎已肯定我會走近,有點刻意地左顧右盼;八步,她的嘴角微微揚起,是冷酷臉上的一處綠洲;九步,我已對她走出九步,她會向我走出那剩下的一步嗎?
Tirana 抬頭看著我,向我靠近半步,身子微微向前傾,透過身體語言向我示意「請抱我」這個訊息。我沒拿手提包的右手,從左到右環抱住 Tirana 的肩膀,略使一點力,使她的身軀和我貼近。她的雙手纏在我的腰際,額頭抵在我咽喉下方,和我緊貼的胸口,一起一伏幅度甚大,顯示她此刻心情緊張。淡淡蘋果芳香在空氣中蕩漾,挑逗著我的嗅覺神經。
街上行人不住穿梭;交通燈周而復始地由紅化綠,再由綠轉紅;停靠在路邊的汽車載上乘客駛走,空出的位置立時由另一部車頂上;穿上反光背心的保安員,正為指揮車輛進出停車場而忙個不停。川流不息的人和車,形成了一道立體的佈景,讓我和 Tirana 猶如身處飄雪水晶球內一般,雖然接近靜止不動,卻是整個環境中最突出的一塊。
「等了很久嗎?」沉默還是由我來打破。
「半小時左右,不算太久。」
「這個時間不是要上班嗎?」
「我請了假。」Tirana 鬆開了纏在我腰際的手,我也放下抱住她的臂膀,啟程前往巴士站。
「昨天我生病了,沒上班,真對不起。」
「有甚麼好對不起,又不是你故意生病的。」
「昨天……也等了我很久吧?」
「我沒等你,自己回去了。」
「是嗎?那真的是太好了,幸好你沒有在這裡乾等。」
Tirana 沒有回話。到了和車站相隔兩條街的商店大街,Tirana 突然停下,倚站在路邊的欄杆上,一言不發,似是有滿腹心事。我欲牽她的手關懷狀況,卻被她一臉不悅地撥開。
以這種方式回應我的關懷,使我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站在原地,等候她先開口說話;二是完全收起對她的關心,揚長而去,反正她也不需要我。這次我選擇了前者。過了半晌,Tirana 終於開口,說話的聲線比平時稍為低沉,視線停留在地上一個看上去頗新簇的去水渠鐵蓋。
Tirana 說的話是:你到底當我是甚麼?
這句話可算是切中了我——應該說是我和 Tirana——一直置之不理的問題的核心。我倆之間維持著甚麼關係,有何種身份,一直以來誰都沒開口講個明白。當然,「你當我甚麼」這種問法,是要把正名責任全數推給我,這點我一聽就聽得出。
我給的答案簡而精:喜歡的人。
「你……喜歡我?嘿。」Tirana 從齒間吐出表達輕視的笑,令這句話充滿諷刺意味。平白受了一記悶氣的我,自然也不會有任何正面的感覺,是以當下並無回應。
「我不覺得你有喜歡過我,從來沒有,」Tirana 一字一頓地說著,目光還是停留在地上。「在你的眼中,我絲毫沒有地位可言,連為你解悶的角色也演不上。我從來沒有被你重視過,我覺得自己根本是一個笑話。」
「別這樣想,要是我不重視你,我又怎會每天和你約定一起回去?」
「你有約過我?」Tirana 猛地把臉轉向我,對我怒目而視,像是剛聽到一則匪夷所思的事,雙眼隱約圍著一圈紅暈。「除了第一次和你約會之外,你何曾正式約過我?沒有!一直以來只是我等你,或者你等我,約個屁!」
我本來想立即反駁說:這不就是約會嗎?但我也意識到,目前絕對不適合和情緒漸趨激動的 Tirana 理論,因此只衝口而出地說了個「這」字,其餘的都給我硬生生吞回肚裡去。
「自從認識你以來,你從來沒有主動說你喜歡我,從來沒有給我哪怕是一點被重視的感覺。我一直給你暗示甚至明示,一直製造機會讓你開口,你呢?一次又一次逃避,第一次約會,我一直不說話,就是等待你向我表白;你送我回家,我說不用你送,你就真的讓我自己走;我——」
Tirana 開始無理取鬧,我沉不住氣,決定打斷:「你別忘了,我是有講過我喜歡你的,可是換來的只是冷漠回應!你——」
「你不過是為了應酬我,根本不是真心講!」
「你說我沒重視你,你又何嘗不是把我的話當作廢話?」
「難為我一直以真誠待你,對你毫不保留,你卻一直把我當傻瓜!」
「真誠,真誠!整天板起臭臉不說話,耍小姐脾氣,這就是你所講的『真誠』嗎?」
「你的意思是你很厭倦和我相處嗎?既然我這麼討你厭,為何你不轉身就走?」
Tirana 過去幾分鐘不斷的耍無賴,挑起了我心中的無名火。我禁不住大吼:「你——不——要——唬——我——」怒極的我瀕臨爆發邊緣,右手食指撐得筆直,豎在 Tirana 的鼻樑前。我事後回想,若不是處於盛怒狀態,我決不會輕易讓這極具挑釁意味的手勢出鞘。
Tirana 閉上眼,深深地吸一口氣,再慢慢呼出,像一個洩氣的皮球,以一種認命的語氣說道:「這把我賭不起。我認錯了,對不起。」
這下由硬轉軟的態度變化突如其來,讓把心理調整到備戰狀態的我大為詫異,也瞬間意會自己剛才的動作實屬過火,當下急急收回緊繃的手指,跟 Tirana 也說了句「對不起」。
剛才我倆的爭吵過程,吸引了旁邊幾個途人的目光,幸而沒進一步成為繁忙的商店大街的焦點。我伸出手去牽 Tirana 的手,被她一手甩開——這是意料中事,也是她愛玩的把戲,我從前不知,如今不可能不知。我沒讓 Tirana 得逞,以另一隻手捉住 Tirana 的手,把它塞進我的手掌中。看到 Tirana 發自內心的一笑,我便知道這次終於做對了事。
「你不是有節目嗎?」來到車站時,Tirana 問道。
「甚麼?」我這才想記去了卡拉 OK 的同事們。「噢,不要緊,那不是甚麼非去不可的聚會。」
「那,你有約人吃晚飯嗎?」
▼ ▼ ▼ ▼ ▼
(→ 第十三回)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