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Tirana 是我認識的所有人之中,最為怪異的一個。
我不是治療師,不能肯定她是否有心理病,但如果有的話,恐怕病情也不輕。
我的心情糟透,也十分疲累。回想起剛才,以至這段短時間所經過的事,我甚至不禁懷疑自己,為何一次又一次的相信她,換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就在上個星期,Tirana 才跟我認真討論著正式交往的可能(我相信那時的她是認真,而不是一時衝動或者鬧著玩的),可是到了今天,Tirana 的態度卻出現差天共地的轉變。不是故態復萌,而是明顯惡化。
起初,我以為這女孩(其實她比我大一年)又在偶發性地耍小姐脾氣。鑑於我對此已習以為常(可悲地),一路上,由她工作的地點,巴士站,巴士上,到她的家,她不說話,我亦保持緘默,靜待一個時機,一個她想開口對我訴說心事的時機。
鎖匙插進匙孔,生硬地向右扭了扭,Tirana 跨步進入。當緊隨其後的我打算跟著進去時,Tirana 卻像沒當我存在一般,隨手把門關上。這變卦突如奇來,我此料未及,眼見眼前大門迅速關上,我下意識地一掌擊在門上,立時發出巨響,使我也為之震動。然而,更震撼的,是那記無情力,使看起來很脆弱的木門應聲而開。從一起驚呼聲,我估計 Tirana 剛才被門撞個正著。我立即跨進室內,關注 Tirana 的情況。
從 Tirana 的姿勢,我大概能估計到當時的情況。Tirana 躺坐地上,兩手分別按住左肩,以及左腰和盤骨間的位置,頭枕在臂上,啜泣聲聽起來很是悲涼。
我靠近,想要把 Tirana 抱住,被她有心無力地推開。無視她的反抗,用力從後把她抱在懷中,輕撫肩頭痛處,口中不住為剛才傷及她的無情力道歉。倒在我胸前的 Tirana 放聲嚎哭,哭聲異常淒厲,斷續之間,是接二連三的氣喘,彷彿她的身與心,都處於極大的痛楚之中。
眼淚如豪雨灑下,Tirana 用手袖拭去眼眶的淚水,不消一會,手袖已吸收了相當份量的眼淚,濕透了。我趕緊從手提袋拿出紙巾,原本打算塞在她的手中,最後還是親自為她抹去滿臉的淚。我估計,剛才那股衝擊力,應該不足以造成骨折一類的嚴重創傷,然而撞傷肌肉的後果也可大可小。雖然 Tirana 無故對我態度惡劣,甚至想把我擋在門外,但我絕對沒有一絲要復仇的意思。面對眼前這個淚如雨下的傷者,我唯有歉意而已。
一段時間過去——也許是七分鐘,或者是十分鐘——Tirana 還未停止哭泣,淒厲的哭聲倦透,漸由淺淺的啜泣,以及濃重的呼吸聲取代;眼眶的粉紅色愈來愈深,眼淚水幾乎哭乾,臉上找不到一條清晰的淚痕。我輕輕在她跌痛的位置上按摩,希望在減輕她痛楚的同時,能讓她感受到我對她真切的關懷。
「要到沙發或床上休息一下嗎?」
Tirana 沒有回答。我正打算把她橫抱起之時,Tirana 卻揮著手掌,示意「不用」,然後撐住地板,吃力地站起來,一拐一拐地步向沙發,攤坐在上面。她雙目無神,心神恍惚,神情之頹喪,活像剛剛經歷了一次生意失敗。
「你走吧,」Tirana 有氣無力地道。「不用管我。」
「我怎可以丟下你?我……」我向 Tirana 走近,沒走完一步,Tirana 再次向我示意停止。
「我想要自己一個……安靜一下。」
「告訴我,到底——」
「就當我求求你,讓我……咳咳……」
我知道每個人都需要獨處的時間,而通常當別人開口要求獨處,我都會知情識趣,不再打擾對方。然而,如今在我眼前的 Tirana,卻有點不對勁,令我非常擔心,是不是在她身上,有甚麼事情發生了。如果她只是想對我撒嬌,吸引我的注意力,決不會對我說出這些話。事出必有因,這次我不肯輕易放棄了解事情的機會,因此對於 Tirana 的請求,並沒有照辦。
「親愛的,別怕。無論發生甚麼事情,我都會在你身邊,和你一起解決的。請你告訴我,讓我知道——」
「別——管——我——」Tirana 彷彿用盡全身僅存的氣力,喊出這半句話,然後心力交瘁地軟攤在沙發上,毫無靈氣的雙眼,毫無靈魂的軀殼,讓人看了心酸。
看到 Tirana 的態度如此堅決,我也不好繼續催逼。我想,要是把她逼得太緊,逼到走投無路,可能從此一拍兩散。我把剛才想要一舉查個水落石出的態度收起,飛快起思索當下該怎樣做。雖然萬分不情願,我也得承認,目前還是離開,讓她獨個冷靜一下,總比苦苦相逼好。
「既然你這樣堅持,」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每秒鐘都在期待她會回心轉意。「我就暫時離開一下——」
「好,好,」聽得我說要離開,Tirana 爽快地回應。「好,多謝你。」
我拿起放在地上的手提袋,準備離去,對 Tirana 說了一句安慰的話:「我過幾天再找你吧,你好——」
「不,不。不要找我,」Tirana 的手蓋住眼睛,像是要逃避眼前一切。「別理我,別管我。」
「那,到你想找我時,就打電話給我吧。」
本來,那只是一句為說而說的圓場話,沒料到 Tirana 聽到後,反應會如此之大。她吸了一大口氣,從沙發上一躍而起,以快而急的動作,扒起她的手提包,拿出電話。當我還在想她要打電話給誰,說時遲,那時快,Tirana 大步走到窗前,用力推開窗戶,然後更用力地,把手中的電話丟出去。
這一連串動作毫無間歇,顯示 Tirana 這下決心極強,絕對不是和我鬧著玩。正準備轉身離開的我,目睹 Tirana 如此失常的行為,只能僵立在原地,瞠目結舌,不知所措!
Tirana 從窗口轉過身,兩眼瞪得老大,以低沉得令人倍感壓力的聲線對我道:「這下你滿意了吧?」
我唯恐 Tirana 有可能進一步做出更瘋的事,因此我只好順從她的意思,離開她的住所,關上大門。Tirana 的哭聲透過門縫傳進我的耳窩,使我感到苦澀萬分,然而她所下的逐客令十分堅決,我再想關心她,也只能帶著依依不捨的心情,一步,一步,又一步,逐吋遠離 Tirana 的家。
北島料理店門前,架起了用三種語言寫著「休息」的木牌,除了門口上方的石英燈外,料理店裡頭的燈都關上,漆黑一片,空無一人。
回家路上,我沒有像往常般,到兩個街口外乘搭電車。今晚,我選擇徒步走回家。天空灑著微雨,逐點沾濕我的衣襟,髮鬢,渺小的我踏上一條又一條行人路,穿過一個又一個路口,像汪洋中的一條小船,在風雨飄搖之下搖來盪去,不知何去何從。直至舌頭感覺到鹽份之前,我還分不清楚臉上的水珠,到底是雨,還是淚。
我想起 Tirana,想起她的臉,她的長髮,她深邃的眼神,想起和她由客人和待應這種近乎陌生人的關係,在機緣巧合下開始發展,到第一次跟她約會,在街上把她抱起的情景,想起每天下班和她一同坐巴士回去,想起親熱的瞬間,對峙的畫面,吵架的場面,想起她騙我去見她媽媽,想起她由原本對我忽冷忽熱,慢慢改變,開始對我、對這份感情建立信任,到昨天終於和我結成男女朋友,互相給予愛人的名份……無可否認,當中經過的時間並不算很漫長,和那些苦候十多年的人們更是沒法比,然而在我和 Tirana 捱過了很多不明朗因素,開始露出曙光之際,才把這段剛萌芽的感情給收走,如果這是命運,也未免太過弄人!要是 Tirana 一早就不理會我,我想我甚至不會有半點悲傷;要是以情侶身份相處了一段時間,發現大家還是不適合做情侶而分開,我也沒有甚麼好抱怨。為甚麼遲不發生、早不發生,偏偏要在這個骨節眼,在我終於下定決心好好照顧 Tirana 的時候,才告訴我,這不過是一場夢?
我有點恨 Tirana。別搞錯,我並不是討厭 Tirana,而是恨她,恨她怎麼忍心一刀割斷我和她才剛建立起來的關係。為了迫使我離開,不惜把電話都丟掉,沒緣沒由沒因,只有不得不承受的果。我當然看得出 Tirana 有點不正常,我想她可能有苦衷,可是她又何曾給我機會,去了解她心中的鬱結?
在街燈的烘托下,雨粉像數之不盡的幼針,瘋狂地插進樹上,路上,我的身上。像這種雨小風大的天氣,即使有傘在手,下半身也難免濕透,是以我並沒有拿出雨傘,讓猶如刺針的雨水,洗去我滿腔抑鬱。
一道漸強的光線,接連幾下擾人清夢的響號,一下極其刺耳的電車煞車聲,電車車長脫口一串難聽的咒罵,強制把我從沉思和回憶的漩渦中拉扯出來。我連忙退後幾步,讓電車和車長的怒容在我面前駛過,抬頭一看,原來不經不覺間,已走到居所附近的車站。剛下車的 Rena 把我叫住,和我共撐一把傘回家,似乎並沒有察覺我臉上偽裝成雨水的淚痕。
一道漸強的光線,接連幾下擾人清夢的響號,一下極其刺耳的電車煞車聲,電車車長脫口一串難聽的咒罵,強制把我從沉思和回憶的漩渦中拉扯出來。我連忙退後幾步,讓電車和車長的怒容在我面前駛過,抬頭一看,原來不經不覺間,已走到居所附近的車站。剛下車的 Rena 把我叫住,和我共撐一把傘回家,似乎並沒有察覺我臉上偽裝成雨水的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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