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我正想著如何回答這兩個問題的時候,Jennifer 已當仁不讓,出言為我解圍:「拿一個人與另外一個人比較,有意義嗎?真正的愛情並不存在比較,沒有誰比誰好這一回事。你看到的可能是我比 Tirana 的條件更好,和阿文也相處得來,可是我看到的卻是阿文和 Tirana 彼此都愛著對方,無論過去誰是誰非,現在也願意見面,重修舊好。他們倆也許暫時未找到一種合適的相處方式,但試問哪對情侶不需時間磨合呢?Tirana 很欠缺安全感,尤其害怕被自己所愛的人拋棄,所以才有要阿文好好考慮這種看似多此一舉的要求。未來你們能走多遠,無人能夠預知,而你需要考慮的,只是現在願不願意負起維繫這段感情的責任,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了。文,如果你是真心喜歡她,就帶她走吧。相信我,當你帶領著她從過去的陰影中走出,讓她看見人間有愛,親身感受到講得出做得到的關懷、愛護,她會把她的所有都奉獻給你。如果你做不到的話,就……不要再跟她見面,就當大家都發了一場夢好了。」
聽了 Jennifer 這一番話,Rena 先是目瞪口呆,然後展現出欽佩的笑容,對 Jennifer 鼓掌;阿卓臉上則寫滿了問號,一頭霧水,明顯是聽不明白。我看著 Jennifer,她向我微笑著做了一個動作:手指指著自己心臟所處的位置,再指向我。作為答話,我按住自己的心,輕輕向她一躬。彼此之間不必使用語言就能溝通,有時甚至連動作和眼神也省下來,這種默契,只存在在我和 Jennifer 之間。
第二十三回
我討厭上班。
我想,世上絕大多數人都討厭上班,除了兩種人。第一種是將自己興趣化為事業的人,他們的工作可能很辛苦,但卻是驕傲地用自己的天份和學識養活自己,還能在工作之中不斷為自己增值。第二種恰恰相反,是完全沒有興趣,沒有理想,只想著隨波逐流,追他人所追的庸碌之輩。這種人的人生除了等死以外,本來就有甚麼意義,把時間用來上班賺錢也不會影響他們做其他重要事的時間,是以他們根本沒有討厭上班的理由。
而像我這種有理想卻苦於天份不足,不能靠著自己的興趣養活自己,為了生活每天困在辦公室中虛渡光陰的人,討厭上班,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為了今日和 Tirana 的約定,我幾乎想過要特地告假一天,以防公司突然出亂子,要我加班處理,就像上星期五的情況一樣。當然,這主意只在我腦海中逗留了很短的時間,並沒有付諸實行,畢竟為了兒女私情不去上班,已不是我這個年紀的人會做的事。
「Sherman,我手上有一個合作提案,想要聽聽你的意見,你現在有空嗎?」午膳時間過後,剛回到座位,阿信問道。
「哦,沒問題,這就去吧。」
我跟在阿信後面,穿過兩排共有十二部電梯的電梯大堂,走上充斥著煙味的後樓梯,到達位於辦公室上一層的會議室。那會議室面積很小,除了一桌兩椅之外幾乎甚麼也沒有,兩側牆壁由黑金石造成,落地玻璃窗上貼上了一層灰色窗膜,使晴天看起來像陰天,陰天看起來像晚上。整個狹小的空間,只靠鑲在天花板的一盞石英燈照亮。
公司上一任秘書曾對我透露過,這種室內設計是別有用心的,目的在於使背向窗戶的一方,對面向窗戶的一方,享有心理上的優勢,而這種會議室通常會作招聘面試之用。由於我對心理學沒有甚麼研究,對於所謂心理優勢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因此當時便沒有再深究。可是現在阿信找我來這會議室中開會,又有甚麼目的?
也許已察覺到我臉上戒備的神色,甫進入會議室,放下兩個文件夾,阿信隨即安撫我道:「別擔心,別擔心,只是想找個沒有人的地方,跟你說幾句話而已。」
「上星期五我罵走那個死無賴的事,對嗎?是他先撩者賤,我不認為我有做錯。要是老板有意見的話,叫他直接跟我說好了。」
「誰說你做錯了?」阿信請我坐下之後,自己也在面向窗戶的位子上坐下。「你做得非常好,那晚下班之後我們幾個同事去了酒吧。談起你,大家都對你讚不絕口,說你是英雄,為大家出了口氣。」
我當然知道阿信找我來的目的,絕對不只是恭維我當天的行動。我且以不太友善的微笑看著他,看這傢伙是甚麼葫蘆賣甚麼藥。
阿信見我全副備戰狀態,也不再和我繞圈子。他一手把桌上兩個文件夾推開,從外套口袋中取出一件物件,四四正正地擺放在我的面前。
一小盒糖果。
說句老實話,要是那只是普通的糖果,我定會懷疑阿信是否瘋了——故弄玄虛和我來到這裡,目的就是要請我吃糖?你把我當成是和你有某種不道德關係的女同事嗎?
我沒有把這問題問出口,皆因桌面上放著的,偏偏不是普通貨色。不,應該這樣說,那無疑是普通的貨色,但它卻是一盒彩虹色包裝的軟糖。看著這平平無奇,在各大超市士多報攤均有代售,深得年青人喜愛的彩虹怪味糖,我立時想起了兩件事。
第一件事,很自然的,是和 Tirana 的初次約會。記得當日臨別之時,她送給我的,就是這款軟糖,無論名字和包裝都一樣。這個彩虹色的小盒子,目前大概還在阿卓的車中,不知是不是已經過期。而第二件事,也是和這彩虹怪味糖有關。記得某一天,H 問了我一個問題:知不知道吃怪味糖的「江湖規矩」?我說吃個糖有甚麼規矩不規矩的,他回答道:你可以選擇吃與不吃,一旦吃了,無論味道好壞,也必須把它吃完,中途不得偷偷吐掉或吞掉。
當天我們五人每人吃了一粒怪味糖,阿卓吃到的是焦糖爆殼味,Jennifer 吃到香蕉味,都是正常的口味。Rena 雖然也抽中了屬於正常口味的椰子味,卻像個被寵壞的小孩一般,抱怨說椰子味不是她所喜愛。
可憐的 H 和我,那時同時選中了腐壞雞蛋味。(本來 H 提議我和他拿同一種顏色的糖,那麼兩人裡面至少有一人可以吃到正常的口味,誰知道兩粒都是「伏」。)這公認最難食的口味果然名不虛傳,無論把它塞到口腔任何位置,也無法阻止那極度噁心的味道,不斷蹂躪著舌上的味蕾,令我產生想要把三天以來吃過的一切,都盡吐出來的差勁感覺。
其時我左顧右盼,想找紙巾把怪味糖吐掉,H 便把吃怪味糖的江湖規矩告訴了我(而我也天真地相信了)。長痛不如短痛,我其時把怪味糖咬碎,不理怪味在口腔內肆虐,只求盡快完事,脫離腐壞雞蛋的折磨。我估計,我當時的表情應該十分可笑,不然眾人不會笑個不停,H 也不至於要把我的表情拍下來。自從那次之後,我便沒有再碰那盒彩虹怪味糖。
阿信絕對是個聰明人,現在把同一盒怪味糖放在我面前,我知道斷不是單單要請我吃糖這麼簡單。從他之前做過一次「信差」的經驗來看,我幾乎肯定,他今次也有訊息要傳遞給我。我把怪味糖打開,裡頭滿滿的放著五彩繽紛的糖果,哪裡有甚麼字條或信件?拿起一粒糖,仔細端詳表面有沒有像「情谷底」,「我在絕」的字刻在糖衣上面,也是無功而還。我看著阿信,期待他交待一下這是甚麼意思,他卻不理會我,逕自拿回文件夾,擺出事不關己的態度:「別問我任何問題,我只是負責送信,你懂的。」
他媽的。我心中暗罵一句。罵的不是他,而是這個令我束手無策的境況。可是他既然已完成傳遞訊息的任務,也明言無可奉告,我也不必再問下去自討沒趣。
回到自己的辦公桌,我的辦事效率只剩下一半,另一半用來思索那小盒怪味糖的意義。為求探討當中的意義,我甚至鼓起玩俄羅斯輪盤的勇氣,打開小盒子,拿出其中一粒橘紅色的,放進口中——謝天謝地,那是蜜桃味,不是嘔吐物味。
吃著吃著,看著彩虹色的盒子,總覺得有哪裡不妥,可是又說不出實際上有甚麼不妥。這種感覺很能令人不安,就像在廁所大解時看到蟑螂,正想打牠的時候卻讓牠逃掉,結果蟑螂打不到,大解途中也就不能放鬆心情。生理需要是解決了,心理壓力卻倍增,一天不解決,一天上廁所還得提心吊膽,不得安寧。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焦躁的感覺也慢慢增加。為了排解這種不安感,我選擇打開收音機,隨意聽甚麼都好,讓自己放空和抽離一下。
耳筒中傳來 DJ 的聲線,簡單介紹著接下來要播的歌。那是一首老歌,一首反戰歌,一首我聽過一遍就迷上了的歌,歌名叫《One Tin Soldier》。歌詞講的是一個故事:從前有兩種人,分別是住在山谷中的人,和住在山上的人。山上有個寶藏,藏在一塊大石之下。當山谷人向山上人要求寶藏時,友善的山上人回覆說「他們願意跟山谷中的兄弟們分享寶藏」。想獨佔寶藏的山谷人拔劍提韁,殺盡了山上的人,來到寶藏跟前,推開大石——卻只見”Peace on Earth”三個大字。原來所謂的寶藏,就是「世界和平」,可是最後誰都得不到它,多麼諷刺。
想到這裡,我好像又想到一些事,可惜未能抓緊這般思緒。縱然如此,我還是感覺到距離目標愈來愈近。
由於老板正在放長假,辦公室的步伐比平時放緩,氣氛也比較輕鬆。無所事事,到處閒晃,在座位和茶水間往來而不知所為者甚多。如果沒有牽腸掛肚的心事,我大概也會參與成為其中一份子,然而當下的情緒卻阻止了我這樣做。坐在灰色靠背椅上,望著螢幕上的統計圖表放空,無意義地移動著滑鼠游標,以極低的工作效率蠶蝕公司的資源。
一位實習生走過我的辦公桌,不知是太閒還是沒話找話說,指著我桌面的怪味糖盒子道:「嘩,怪味糖,請我吃!」
我把盒子遞給她,她拿了一顆,見我沒有打算吃,居然多管閒事的問我:「怎麼你不吃?」
「不必了,怕吃到難吃的。」
實習生格格笑著,笑聲中有種不可掩蓋的稚氣:「哈哈,我說這才是吃怪味糖的樂趣,不是嗎?」
「這話何解?」
「怪味糖賣的就是『怪味』嘛!由你買它回來,拆開包裝開始,你就已經接受有可能吃到怪味的事實,否則你也不會買了,對不?」
「可是,這並不是我買的。」我苦笑道。
「是嗎?你不要的話就給我,別浪費掉。」說著作勢伸手來搶。
「不——」我只說了一個字,便停住了。其時我正想講「不,那是我的」,可是突然之間,腦內出現了一股能量,很多游離的、看似互無關連的思緒,同時間被一條線連繫起來,從點到線,從線到面,從面到體,逐漸形成。很多畫面一一在腦海中閃過——和 Tirana 初次約會,H 在車中找到 Tirana 送我的怪味糖,和 Tirana 有關她身世的對話,胡美華向我講述 Tirana 古怪性格的起因,H 講述吃怪味糖的江湖規矩,《One Tin Soldier》的大石之下……天,我知道有甚麼不妥了。
阿信剛才給我的怪味糖,沒有膠袋包裝!那不是新買的,而且很可能被人打開過!那就是說——
「怎麼了,」實習生的手在我眼前揮動。「你還好嗎?」
我從實習生的指間看著桌面上那盒怪味糖,又看看站在身旁的實習生,把心一橫,一手抓住她的手,一手打開盒子,把怪味糖全數倒到她手裡。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使得她有點吃驚,卻又不敢亂動,生怕會弄丟手上一粒粒五彩繽紛的怪味糖。
把糖倒得乾乾淨淨,往盒子裡頭看,證實了我的猜想,喜悅從心而發。果然,有幾個字寫了在盒子的內部:
oepi6202
看到了這些字,我差點兒沒氣得即時昏倒過去,幾乎從靠背椅上掉下來。本來我以為發現了寫在盒內的字,已經是相當了不起的事,怎料到又碰上另一個謎題。
由於 Tirana 從未提及今日約會的時間地點,我相信盒中的文字,就是今次約會的關鍵。我必須盡早解開眼前的謎題,不然將無法和 Tirana 見面。
我嘗試模仿 Jennifer 的思考方式,把事情分時間、人物和地點三點進行歸納。人物是我和 Tirana。時間和地點不詳,也是我目前要找出的。我隨手找來一張紙,把「oepi6202」寫在上面。剛把一堆怪味糖放回自己桌面的實習生,又被好奇心所吸引住,乾脆坐在我旁邊,看著這個比她年長好幾年的男人為了一道又一道難題而發愁。
在一堆英文字母和數字之中,前者應該是表示地點,後者是時間,這樣想大概錯不了。可是我想來想去,也想不到「oepi」是指甚麼地方。在互聯網上搜尋地圖,卻只顯示出位於沙特阿拉伯中部一個極其簡陋的機場,顯然不是我要找的目標。至於作為時間,「6202」就更不知所謂——試問哪有「62 時 02 分」這個時間?
還是年輕人的腦筋靈活。看著紙上的字,實習生提議道:「試著倒過來讀怎樣?謎題一類的玩意都離不開這些技倆。」
被她這樣一提,我把八個字的次序倒轉,逐個寫出來,結果得出了:2026ipeo。2026,晚上 8 時 26 分,很合理的時間。我感到和解開謎題接近了一步。可是「ipeo」呢?按照互聯網的搜尋結果以及我自己的認知,本地並沒有這麼一個地方,也沒一間店鋪或餐廳有這個名字。反覆唸了數次,也無法勾起任何印象,思緒走進了死胡同,不免令我有種洩氣的感覺。
我苦笑著,望望身邊不到廿歲的年輕人,默默期待她能再給我一點提示。她專心一致地研究著這些字,筆芯像溜冰的軌跡一般在紙上著跡,列出多個可能的組合和變化,包括把數字寫成羅馬數字、把英文字轉成大階、把字畫成立體圖形,天馬行空,不能盡錄,說這樣有助於思考。
由於太過專注的關係,我今天由起床到現在幾乎沒有去過洗手間。現在人有三急,往洗手間一趟釋放自己,洗洗面,也許有助放鬆心情。
清水滑過臉龐,洗掉臉上的油份,洗不去難題未解的焦躁感覺。在鏡中看著自己焦急的樣子,只能感嘆愛莫能助。愈是焦急愈會亂,愈難求得答案,這個道理我想很多人,包括我自己,也會明白。但人畢竟是人,面對難題一籌莫展,眼見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要心情完全不受影響,是幾近不可能的事。牆上失靈的室內溫度計和我此刻的心情相映成趣,上一秒鐘才顯示 15 度,下一秒鐘卻跳到 55 度。
咦?
我回頭一看,再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然後像追趕將要開走的巴士一樣,以最快速度離開洗手間,跑回自己的位子去,拿起那張被實習生畫滿了一半的 A4 紙,找到一行以跳字時鐘字體寫成的「OEPI6202」,把紙張翻轉,舉在光管之下一看——這次該沒有錯了吧。
今晚和 Tirana 的約定,時間、地點、人物盡皆知道,心頭的大石得以放下,我的心情也自是大好。實習生對我說,在這件事上她應記一功,多少應該得到一些獎勵。我說,既然你這麼喜歡怪味糖,改天我給你買幾包不同版本的讓你吃個夠。聽得我這樣說,她便歡天喜地地笑著走開了。
(看著這位把我的私事當成是頭等公事來認真處理的小朋友,我忽爾覺得,她無疑是一個人才,但比起工作上的成就,我更希望她日後畢業投身社會之後,也能保持這種難得一見的純真。)
第二十四回
按照約定,我在 19:20 到達 Sosa,在門口遇到穿著黑色大衣的 Tirana,向我輕輕揮著手。
「怎麼在外面等我了?我還以為你會像上次一樣,等我入座之後才過來。」今次首先開口的是我。
「我怎麼知道你考慮成怎樣?假如你考慮完之後還是決定不要跟我拍拖,那我豈不是自討沒趣?」
「我早就決定了,是你硬要我考慮而已。」我沒好氣地道。「還有,為了解開你那些謎題,我就花了足足三個小時。」
「怎麼可能?這麼簡單的小玩意,我猜你只需十五分鐘就能破解得到。看來我是太高估你了。」
「哼,你又有沒有想過,如果我看不到盒底的字,又或者解不透當中的意思,我今晚就不會在這裡出現?」
「你可以打電話找我呀,新的電話號碼上次不是已經給你了嗎?」
聽得此話,我不禁氣結。Tirana 看著我說不出話的表情,倒忍不住笑了出來,不住說我的表情「很可愛」。
「今晚你也有訂到位子吧?」我問道,目光掃過高掛在鐘樓上的歌德式時鐘。
「當然。訂了七點半,兩位。」
「那就進去吧,時間差不多了。」
「不。」
「怎麼了?」
「你還未說。」
「說甚麼?」
「說你喜歡我呀。」
「我……我喜歡你。」
「你喜歡誰?」
「喜歡你,胡璟汶。」
「喜歡我又怎樣?」
我乾咳幾聲,把喉嚨清乾淨,一氣呵成地道:「我叫夏舒文,今年廿六歲,在本地出生及長大。我喜歡胡璟汶,同時知道胡璟汶也喜歡我,今日在這裡希望她成為我的女朋友,一同過著美——」
一同過著美好的感情生活——後半句我還未能說出口,Tirana 已經吻了下來,阻止我繼續講下去,隨之而來的,還有一股淡淡的蘋果味香水。
故事發展到這裡,其實已經踏入尾聲。我和 Tirana 終於成為了正式的情侶,雖然 Tirana 不時還會給我出謎題,但沒有再突然離開我;雖然偶有小爭執,但總的來說還是相處得不錯。雙方在磨合的過程中,都顯示出對這段感情的承擔,是以即使有時意見不合,卻沒有輕言放棄。
很多時候,感情並不需要轟轟烈烈。與其長期被激情所支配而渴望有短暫的平和,倒不如擁有一段恬淡如水的柔情,讓偶然出現的激情為兩人帶來點到即止的刺激。平淡的感情並不等於淡化或沉悶——只有當你不再喜歡對方的時候,才會下意識地產生出上述兩種負面的看法,讓你覺得分手是早晚的事。
對嗎,Tirana?
(故事完)
Post1ude
北島先生對於胡美華和 Tirana 的母女關係,其實很久以前已經猜得到。從前不開口,一來是因為未夠肯定,二來是不想影響到兩夫婦的關係。至於後來為何主動向胡美華表示自己已經知道這段關係的存在,一是有賴本田師傅的通風報信(就是楔子裡的兩句對話。我和胡美華在料理店內對話的那天,北島先生雖然不在,但在廚房工作的本田師傅卻聽得清楚——不諳本地話的他,還是聽懂對話之中提到的人名,加上我們的身體語言和表情,傳到北島先生的耳中,也能猜到一個大概),二是出於自省的結果。
自從猜到她們母女倆的關係以來,北島先生都甘於沉默,跟自己講,既然枕邊的妻子和我一起過得開心,又有何必要揭開這個謊話呢?可是經過年年月月日日在料理店中共事,逐漸地,北島先生看出了胡美華和 Tirana 之間的無奈——明明是名正言順的兩母女,卻因為外在的因素而不得不互相規避,失去母女之間的正常交流,而那個「外在因素」,不是別人,正是北島先生自己。想通之後,北島先生便在那一天跟胡美華坦白,希望解開這個多年以來綁得死死的死結。然而由於北島先生的本地話只屬「有限公司」,在表達時的用詞和語氣都不能很妥善地掌握得到,加上胡美華自己心中有鬼,便造就了胡美華離家出走的鬧劇。
離開杜先生的家,回到自己的家,走在家門之前的迴廊,聽著平底鞋踏在瓦磚上發出回音,猶如步上嘆息橋的死囚一般,準備為自己的作為付出代價。
怯懦地打開門,北島先生立即迎了上來,氣急敗壞地痛罵了胡美華一頓。這是胡美華意料之中的對待,因此她並沒有還口,默默地承受丈夫的指責。可是聽著聽著,北島先生罵的內容都是圍繞胡美華昨日不辭而別,而不是多年來瞞騙他身為人母的事。從激動的聲線和淚眼之中,實在是擔心多於責備。
背負騙子罪名的胡美華,哭著向北島先生請罪,卻被北島先生阻止住,說「過去的事我們慢慢再談,現在最重要是你已經回來」,又說了些「我不是唯一的受害者,我知道你和 Tirana 這些年來都不好受,你們也是受害者」之類的話,積極安撫著胡美華的情緒。
北島先生最終能夠接受胡美華的過去,寬恕胡美華一半出於自私,一半別無選擇的謊言,可算是出乎胡美華和 Tirana 的意料之外。Tirana 起初從杜先生口中接到這個消息時,也是半信半疑,思疑這位年過八十的老人有沒有聽錯。可是杜先生的語氣卻很平和,像正在描述一件等閒的事一般。
「你們也許不明白,但作為旁觀者的我,卻很能了解。」杜先生喝著一小杯伏特加,對 Tirana 解釋道。「這都是因為愛。或者應該這樣說:是那日本人的愛,令他甘於接受你媽媽的過去,以及那個沒有惡意的謊話。你媽媽沒錯是撒了謊,但這樣做的目的除了是保護自己以外,同時也是為了保護那段感情,我想那日本人肯定也了解到這一點。」
「原來如此。我還以為所謂無條件的愛,早就成為了歷史的名詞呢。」
「錯了,Tirana,這不算是無條件的愛。」杜先生道。「選擇接受過去,只是因為過去無法改變,已做的無法回頭,僅此而已。如果——原諒我這樣說,我只是說如果——你媽媽他日犯下相同的錯誤,我是絕對支持那日本人把她趕出家門的。你知道,我講得出就做得到。」
Po2tlude
Tirana 和阿信是怎樣認識的?和 Sosa 那位馬尾女侍又有甚麼關係?這些問題不算很重要,可我還是本著八卦的心態去問個究竟。Tirana 解釋說,其實她曾經幾次到過我公司樓下徘徊。想見我,怕被我拒絕;想過只從遠處窺探我,卻又心有不甘。某天正猶豫間,看到我和阿信同時走出公司大門,然後各自向著相反方向離開。
(Tirana 早前在我公司樓下等我的時候,也見過阿信幾次,雖然兩人未曾談過話。)
(順帶一提,我同事阿信的外表,屬於看過一次就令人留有深刻印象的類型。算不算醜,見仁見智。)
Tirana 當下把心一橫,跟上阿信的步伐,把他截住。阿信微微抬頭看著 Tirana,不消五秒,便認出面前的是「Sherman 的女朋友」,這倒是出乎 Tirana 意料之外。Tirana 沒跟阿信多講甚麼,只拜託他「帶一個口訊給 Sherman」。
「沒問題,那麼,你有甚麼要跟他講?」
阿信的爽快讓 Tirana 很高興,可是也被這個問題難倒——要跟 Sherman 說甚麼好呢?直接約會他?留下一段長長的訊息講述自己的近況?還是甚麼都不說,只問一句「你最近還好嗎」?
「這樣吧,小姐。你們之間的事我不會過問,」阿信看著 Tirana 焦急的樣子,倒沒被她影響到。「不過如果遲一天也不算遲的話,你回去想一想,明天再告訴我,這樣可以嗎?」
我恍然大悟:「竟然是這樣。於是你回去之後就構想了那封信,再託阿信交給我了,對嗎?」Tirana 點頭。
「你怎知道他真的會幫忙?你不怕他反過來騙你嗎?」
Tirana 的答案很天真,回答時卻很認真:「我相信好人有好報。」
Tirana 的看法我並不完全同意,然而我亦不想和她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便繼續問道:「那麼,在 Sosa 負責帶位那個馬尾女侍呢?」
「你猜猜看。」
「不會也是在路上搭訕認識的吧?」
「不是。」
「舊同學?舊同事?朋友的朋友?」
「不。其實她是爺爺的鄰居,是除了爺爺之外,我在這段時間裡絕無僅有的傾訴對象。雖然她對我和你之間的事不是知道太多,但卻很積極地勸我早點找你,說得我心癢癢的。」
「原來如此。那女孩還滿可愛的,尤其是那笑容——」
「是嗎?喜歡人家嗎?她好像還未有男朋友,要不要我介紹你們認識一下?」
「不、不了……還是你比較好……我是說真的……」面頰被 Tirana 扭捏中的我,花了不少氣力才把這句話完整地說完。
(全篇完。多謝收看。)
後記
《盛夏》實際上是在哪一天開始寫已經記不起,我想大概是三月吧。那就是說,用在這篇的時間有四個月,足足有三份之一年。
在寫好《盛夏》之前,別人問我這篇小說關於甚麼,我說那將會圍繞三個主題——愛情、親情和友情——進行三線發展。在我的角度而言,本篇主線寫愛情,明寫親情,暗寫友情。當然,作為讀者,你想看到甚麼,你便會看到甚麼;你是甚麼人,便會被甚麼事情感動到。
原本預算用兩個月——最多三個月時間完成這一篇,卻愈寫愈覺得時間不足,一來是因為篇幅(不是有翼會飛那些)長,而且是一次又一次增長,由最初估計 30000 字,到 50000、70000 字,最後幾乎寫到 100000 字,絕對是我始料未及,因此需要的時間也較多;二來是近期實在發生太多不公義的事,一方面多少對情緒帶來影響,另一方面也促使我用了更多時間和精神,反思自己在社會運動中能夠擔任的角色。身為創作人,除了專心搞好自己的作品之外,也至少應該關注身邊正在發生的事,而不是關上大門閉上眼睛裝作甚麼也看不見。這是我對自己的一點要求。
作為連結整個故事脈絡的事件,男女主角的愛情故事,雖然未至於轟轟烈烈,但也算是帶點曲折,不然就真的是寫無可寫了。透過敘述兩口子的事,無論是從正面還是反面,當中還是帶出一些我對愛情的觀念和反思。無疑 Tirana 是屬於那種對愛情嚴重欠缺信心,即使有意中人也不敢放心去愛的人。這一種人在我身邊為數不少,同時也是盡可能避免選擇作為女友的類型(笑)。至於有點多愁善感,也有點拖泥帶水的 Sherman,在感情事上比較衝動,卻很少靜下來想;懂得逗人高興,卻很少理解別人真正的需要,某程度上和過去的我有點近似,寫的時候也不免有點自嘲的意味。
無論如何,看到這裡的朋友,我必須衷心的感謝你們。相信只要我還未死,我仍然會繼續寫更多文章,更多故事。我愛你們。
Amethian
11.7.2014
(順帶一提,其實這個故事是有另一個結局的——我最後決定不把它叫作「第二結局」,主要是因為它基本上改變了整個故事的性質,和原先的結局也一點關係都沒有。這個「另外的結局」源於我某天在巴士上忽發奇想,外加一點想象而成。我把它收藏好,就在第二十一回最後一個問號——那是兩個結局的分岔位置。)